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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昭闻言,连忙起身道:“天子家事,不敢妄议,公主帝王之姬,身份尊贵,非凡等可以轻幸。”
几位年轻太妃不乏闺阁有女,许是一年间苦闷得久了,如今见有孤单鸳鸯,忙不迭起了执红线的念头。因笑道:“车骑将军怎能以凡等相称,配适帝女,依我们看也并无不可,太子妃这是举贤避亲呢。”
陆昭笑了笑道:“让太妃见笑了,倒非是举贤避亲。若皇室子女皆适一家,朝政则难持公允,晚辈怎敢为此私念,而使家国失之大道。”
陆昭之所以反对这一门亲事,理由也很简单。于私,陆家不可能把所有重注都压在皇室身上,因此在兄长的婚事上必然会选择一个北方高门。对于皇帝来说也是如此,借由子女婚事来拉拢各方。眼下皇室力量虽然有所抬头,但也只是太子一枝独秀,余者皆是微弱到极点。政事大略,太子并没有完全掌控的实力,主要还是取决于执政几家。眼下陆家太过煊赫,对于皇帝来说场面并不好维持,因此日后必会借着给雁凭公主挑选驸马的机会,再拉入一家,以作强援。
朝廷再弱,也是帝国,立于正朔,维之大义,绝无可能让政令出于一门。皇帝也好,门阀也罢,最期冀的仍是一个雨露均沾的平衡。对于门阀来讲,可以抹平一家独大带来的危机感,从而减轻内耗,更长久地把持朝政。而作为皇帝来说,他必须要用自己的皇室权力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金城之战与崔谅之乱后,以顾承业为首的南人开始真正进入朝堂的中心。除了陆昭背后的推动外,也是这个帝国对于江南资源有所需求,进而开放怀抱,欢迎南人的到来。至于皇帝在第一时间内就颁诏封自己为太子妃,本身也是对南人势力的笼络。在东望洛阳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由西面的长安与南面的扬州、豫州联网,足矣形成对关东世族的压力,进而达成一个平衡的局面。
如果这帮皇族还要让雁凭公主下嫁自己的兄长,看似是助长了陆家的气焰
,但在所有人眼里,无异于抹杀每个人在时局中为平衡所做出的努力。即便是与陆家蜜里调油的关陇世家,对于这样的分利方法也不会乐见。
皇后陆妍见陆昭回绝的干脆,也放了心,仍免不了缓和道:“雁凭年纪还小,尚未定性,若议婚嫁,确实也早了些。不过既然说到此节,昭昭日后也要多多留意,若有合适人选,也当在太子和你父皇面前提一提。”
陆昭明白姑母想趁陆家在权力最盛的时间里,把这件事情坐实。日后太子归朝,皇帝若真引强援为婿,反倒不好解决。
只是眼下陆昭也未看出时局中有什么合适的人选。现在吴淼虽然会帮助维持局面,但毕竟非血缘关系,年纪也已经很大,能够站在台前抵住一时风浪,已经相当了不起。如果魏帝有心,或许会许吴淼之子以驸马之职,但这样无疑又要面对得罪王家的风险。
至于原先有可能的王子卿,由于褚氏一节,想来感官上也会令许多皇室难以接手。况且汉中王氏已然盘踞一方,若获得公主的加持,日后借由伐蜀获取事功,倒逼中枢,也是不美。
正左思右想着,外面忽来人报,说是殿中尚书府有要事,需要陆昭出面处理。皇后与众妃也索性放她回去了。
陆昭甫一出殿,便见不远处有一架绿油幢画轮四望车停在道旁,几名小侍忙不迭地引她过去。元澈抬眼看见陆昭,先自己跑出车外。到底是在宫内,元澈的行事比在行台端庄许多,虚扶了陆昭,顺手将一只小巧的暖手褪了下来,放在陆昭手中。
元澈道:“长乐宫清理得差不多了,父皇已命人给你收拾出了一间院子,离我那里也不远,我陪你过去。”
陆昭说好。
一天下来,元澈身经百战,陆昭亦历尽万劫,然而精疲力尽的两人最终却未登上那驾华丽的四望车,而是双双选择步行。宽阔的驰道上,月色如练,月光似水,溶溶皎皎洒了两人一身。它照在银色的甲胄上如削冰凿玉,而照在深色的章服上,便如跌入了深不可测的渊海,唯有流经那抹金线织就的章纹上时,才反射出一丝丝清明之光。
元澈悄悄挨陆昭近了一些,仿佛有话要说一般,因再也捂不住那颗突突跳动的心脏,进而脱口唤道:“昭昭。”他说出这两个字后,只觉得这样寒冷的天气也并不难以忍受了。
“嗯?”对方亦默契地应了一声,回头看向他,额前的发丝轻轻擦在了元澈的脸颊上。元澈只觉得整片月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怀中,而她的眼角似乎也借着这样一片好月色,催起了一片潮汐,进而涌进了自己的眼中。他们这样并着肩,仿佛章服上的黑暗可以借此被照亮一般。
陆昭猝不及防地接了元澈这一眼,只觉得额前一股热风横生,燎得她眼角发痛。但在左侧的心跳声也在悄悄的告诉她,不会再有人可以如元澈一般靠近自己的心了。
忽然黑暗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陆昭与元澈都吓了一跳,齐齐转过头去看。只见四个小侍匆匆抬着担尸体的架子,架子上的一颗头颅滚地,吓到了路过的一名侍女。
小侍见太子鹤驾,赶忙前来请罪:“殿下恕罪,陛下才下令将崔敬斩首,宫门已经下钥,小的实在来不及抬出去,只想往逍遥园去安置着……”
元澈皱了皱眉,最终却只挥挥手让一干人等离开。倒是陆昭叫住了小内侍,问道:“王中书呢?”
小侍明白陆昭说的是王峤,因殿前事闹得颇大,也就没有隐瞒:“王中书想为崔敬请流放之刑,但陛下没有允准,但也没有申斥。倒是原谅了崔谅其余子女之罪。”
陆昭点了点头道:“知道了,多谢中贵人。”
那人不敢当谢,见太子面色不善,便匆匆告退了。
陆昭怔怔看着小内侍拾起那枚头颅,放回到担架上,如同捡起一个微不足道的石头。随后几名宿卫赶上前来,向太子等人行礼后,旋即为这些人指明了去路。
“崔谅居京畿一年之久,却让宿卫分裂至如此程度。”元澈瞟了一眼行动有规新整编的宿卫,“可是你确能在一日之内整合陈霆、许平纲及余者宿卫六千多人。崔谅之才,似乎并不堪。”
陆昭只是摇了摇头,对于宿卫的整合也好,高门与宗室的维系也罢,并不是崔谅这样的寒门可以做到的。崔谅不能成事,并非能力不足,也非荆州军不强。“是这个国家权力结构的问题。”
不远处,湮没于黑暗的兽头雕像慢慢探出来,深灰的颜色与粗糙滑腻的质地仿佛即刻便要倾颓坠地。流溢这青苔的眼角如同哭泣,但是兽鬃下巨大的爪却踩着冬日的八面寒风,破裂而扭曲,如同要借着昔日地残暴与血腥重新抖出余威。
细长的驰道随着云的移动在宫墙的阴影下变得纯然黑暗,万仞之深,了无一物。陆昭从未在深夜经过此处,她不曾想象那些日日穿梭于此的权臣与帝王是否怀过恐惧,心存孤绝,如同崔谅一样,以衰朽的头颅作为对自己那注定败北的命运做出最终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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