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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王子卿。”
“王叡?他怎么来了?”
人对权势有着天生的敬畏。
正如士大夫常于史书中的几页来定胜负一般,对于权力场上的三六九等,也通常由起家官极其履历来粗暴地划分。然而眼前的人,则是无需被划分的那一类,他来划分他们。
只是来者并非如他曾经于朝堂上叱咤风云那般咄咄逼人,一纸功名不过作船,他自摇舟汲水而行,远眺风雪千山。他吹笛而来,自有高风缈缈,泓峥秋岚之态,通明透,闪光生,此间美,断然无关其他。
执笛双手缓缓放下,余者仍沉醉其中。
“上官弘。”说者于视角上仰视,而听者则从其它角度仰视,“你我城下一叙。”
关陇界上,几乎都与王叡有些故旧,或是期盼着与王叡有些故旧。天水的上官弘一度入中朝为官,便曾一睹十八岁中书令的风采。而杜真明显属于后者,出于年龄上的吃亏,他出仕时,王子卿已辞官游历四方。至于与王子卿同辈的人,则连目送其尘的机会也没有了。
上官弘依言出城,王叡的威信不至于让他命丧城下。
杜真于城上观,只见上官弘与王叡相谈甚欢,心中颇为不放心,仍派人跟随。
王叡见一众人前重后杳,只笑了笑道:“何必监视上官国相如此?”
“非监视相国,而是瞻仰王令君。”跟随之人心虚。
上官弘亦觉如芒刺在背,只听王叡道:“我亦犹人也,杜将军得太后宠信,日后之位必尊荣我百倍。”
既罢,上官弘复至城门,对杜真道:“放了他们,他们便不会索要王妃遗体。”
最终,杜真带着满腹狐疑,同意了上官弘的意见,准备将陆昭等人送出城门。
在被松绑的一刹那,陆昭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她对上官弘道:“相国,可否为我们备三匹快马?”见上官弘仍在犹豫,陆昭继续道,“安知此事无关明日?”
杜真方要阻拦,只见上官弘目光幽幽,声音喑哑:“给他们。”
厚重的城门再度打开,缝隙间的清尘一线如刀刃劈在已如玉轮的面庞上,刺眼异常。“跑。”陆昭清冷决绝的声音毋庸置疑,“他们要杀我们。”
“谁?”其余二人异口同声。
“王子卿。”
没有人可以带着真相逃离此地,如同杜太后需要一名凉王妃与两名媵侍的尸体死在城内,来宣告汉中王氏仍是从叛亲族。对于汉中王氏来讲,他们只需要媵侍和一名与凉王妃同样穿着的人死在金城之外,莫言其他。汉中王氏对整个西北舆论仍有着绝对的掌控,待舆论酝酿完满,众人皆以为王妃已归家下葬,那么王氏自可带回尸首向朝廷与陆家邀功请赏。
城门大开,数万名兵士目视于此,荒野玄黄间,金戈扬起,如同欲投向美人发间的宝钗金簪。虽是数万部曲,但骑兵皆列阵于最后方,不然陆昭也不敢侥幸放手一搏。
陆昭马术绝好,一鞭麾下,快马自奋勇向前,然而顷刻她即拨转马头向左,在众目睽睽之下,奔袭逃离。余下二人,葛忠自调转马头向右,而那名媵侍只缓缓向前行。她行的如此缓慢,如此笃定,白雁西风紫塞,皂雕朝阳荒草,曾经一睹无数遍的塞外风光,如今热烈昂扬地迎接满怀。然而前排弓兵搭箭开弓,数翻轮射后,媵侍与马应声倒下。与她的王妃一样,这个人间她亦来过,亦不留恋。
王叡立于乱尘之中,双目半垂,不辩喜悲。
疾风箭雨自耳边飞过,陆昭不曾回顾,只策马蛇形奔走躲避。自南门向左自是东去,等不及彭通等人为她铺设的归途,平凉陇山隘口,或许仍有生机。
一支箭矢打入侧腹。陆昭只俯身重新调整了平衡,平素的克制与冷静如今只是她操纵躯体的习惯,求生的欲念似被一箭刺破,再也无可抑制地奔袭脑海,载着她,孤身投入堆金沥粉的无垠荒漠。
温热的血液又一次从伤口内的渗出,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没有追兵。王叡弓兵所射的箭支不过是为了将她逼到绝路,一只受伤的野兽无论如何都走不出陇山的夜晚,更何况是一女子在雪夜带伤奔袭。注定都是死,何必徒惹嫌疑。
陆昭心中冷笑,徐徐抬起手,满手都是冶艳的鲜红,顺着素腕,一滴滴凝聚在一道小小的不易察觉的伤疤上,然后又顺着小臂滑落,沾满衣衫。
远处,依然没有任何军队的影子。陆昭慢慢闭上眼睛,又迅速睁开眼,她努力让自己清醒,她只需要看到一名斥候。
她不怕死,自从算定走这一步棋,她就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家族弃她于不顾,这真的没有什么,她从出生之日起所受教的,便是为今时今日而做准备。只是这样孤独地在荒寒中死去,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如此冰冷,如此孤寂,希望明明就在眼前,却依旧难以窥见。
陆昭忽然只觉得想笑,人在死之前脑海中原来就只有这些么。
她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曾在吴宫的藏书阁中拼命寻找这个答案,不过自许多事情发生之后,她再也没有考虑过。现在,她开始思考。陆昭以为自己会想起亲人,严苛的母亲,寡言的父皇,曾趴在她膝头听她念诗经的幼弟们,但是这些画面只是一闪而过,随后便如一片混沌,模糊不堪,仿佛所有人的面庞都融合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
眼前又是一个岔口,马儿不肯驻足,她试图去控制缰绳,最终却跌落于马下,连同最后一丝光明也堕入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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