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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很像季颖的人生,从来没有计划。
连她这个女儿也不在计划之中。
烟抽完了,季辞从背包里拿出两束清明吊,插在墓碑前的砂土里,又拿出一沓土黄色的纸钱,一张张折起来,在墓前焚烧。
纸钱是当地土法制造的毛竹香纸,粗糙难看,却极易点着,在若有似无的雨丝里依然健旺地燃烧,没多久就只剩下苍黑色的灰烬。纸钱的焚烧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芳香,是阔别多年的故乡特有的气味,搅起季辞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
季辞一动不动地站在墓前,直到群山之间的其他地方响起扫墓的鞭炮声,才蓦然回神。
今天是4月4号,清明节,她是过来挂青的。
“人再怎么背时,死了也算到头了吧?”季辞自言自语地说,捡了根粗壮的木棍,扒拉着松软粘湿的泥土把露出的那一角棺木盖上。“你在搞么事,死了还在背时?还没被水淹够是吧?”
她退后两步,仔细端详掩埋的成果,确认已经看不到裸露在外的棺木,才丢掉棍子。她甩落头发上沾着的水珠,擦掉手上的泥,伸手去拿挂在树杈上的头盔。
“季辞!”
突如其来的喊声让季辞吃了一惊,她扭头望去,青枝攒动,积存的雨水簌簌下落,身体臃肿的中年男人被一个少年搀扶着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中年男人戴着一顶乌青色的帽子,脸盘圆大灰暗,隐隐透着一层不祥的黑气。他脚步虚浮,气喘吁吁,走到季辞面前,好像已经耗竭浑身的气力,整个人像座小山一样歪倒下去。少年赶紧放开手中的伞,双手托住他,让他缓缓坐到一根放倒的树干上。
季辞看清来人,脸色瞬间变黑,“啊哟”了一声:“看来背时的不光我妈,还有我啊。”说着反身便走,一秒也不愿逗留。
“你站住!我请你……请你帮个忙……等下!”
习惯性的命令口吻,又放软了下来,季辞轻蔑一笑,毫不犹豫地快步下山。
“季辞!”对方叫道,“你再走一步我就死这里!”
季辞闻言终于停下脚步,转身道:“迟万生,这么着急给我妈陪葬?”她的语调很轻,却也足够侮辱人,“你想多久啦?”
迟万生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脸涨得青紫,剧烈咳喘。少年慌忙抚着他的脊背给他顺气。少年此前一直回避直视季辞,此时也禁不住打量她。
迟万生缓过来,怒斥道:“季辞,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不要脸!”
季辞毫不在意地笑笑:“我这种‘社会的渣滓、实二的毒瘤’,哪里有什么脸啊?”
她笑着一边走向迟万生,一边冷嘲热讽:“比不得您这种有头有脸的人物,省重点中学的教导主任、省级优秀教师、学科带头人……”
她在迟万生面前单膝蹲下,脱掉了黑色的皮质手套,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迟万生瞪大了眼睛,“你要干什么?”少年也紧张地向前挪动半步,做出了防备的姿势。
季辞的手握住了迟万生的双手。迟万生的双手因为长年累月用粉笔写字,指节已经僵硬变形,长满老茧,丑陋无比。而季辞的手细腻得好似一朵雪白的山茶花,对比简直惊心动魄。
迟万生被高压电打了似的浑身一震,飞快抽回手。他暴怒呵斥:“走开!”
季辞似是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慢慢变冷。她站起身,俯视着迟万生,道:“我是什么怪物吗?还是什么脏东西?让你嫌弃成这样?”
她道:“就这样你还想找我帮忙?”
迟万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也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然而季辞是他带过的最棘手的学生之一,永远不知道她下一秒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迟万生问:“你刚刚想做什么?”
季辞道:“关心一下你。”
迟万生道:“那谢谢了。”
季辞道:“看看当年扇过我耳光的这只手,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迟万生被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少年忽然道:“迟老师,我们还是回去吧。”
季辞这才正眼看向少年。
他约莫十七八岁,个子很高,五官很正,只是一双眼睛长得像香樟叶一样圆润精致,冲淡了那股一板一眼的正气,让他在看着别人时显出一种专注的温柔。漆黑浓密的头发很干净,但长过了后颈和双耳,又让他看上去有几分阴郁。
季辞注意到他穿着黑白两色的印着实验二中标志的校服。实二的校服这些年没变过,一直都是高一红白,高二蓝白,高三黑白,学生们戏称在实二读三年就是“日渐黑化”。
季辞低笑道:“又是个高三的,让我猜猜,成绩应该很好吧……”
迟万生扭头暴躁道:“少说些!之前不是说了让你别插手?”
少年低声道:“她妈妈刚刚去世,墓又变成这样……要不还是……”
季辞道:“迟万生,听到没有,人家比你有眼力劲儿多了。”
迟万生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声音一下子萎靡了许多:“我当然知道,现在来找你不合适。你母亲刚刚去世……我也晓得,你讨厌我讨厌得不得了。在你心里头,当年就是我主张把你从学校开除的。”
“难道不是吗?”季辞尖刻地问。
“当年的事情,学校也是迫不得已,有家长告到教委去了,说你严重影响其他学生学习。”迟万生按着胸口,艰难地吐了口气,“当年你妈妈和我商量,觉得以你的性格,也许去国外念书是更好的选择。”
“把锅甩我妈身上?我不管你们两个谁出的这个主意,我只想说你们两个真的很有种!”季辞说,“2007年,咱们这种小地方,把一个英语学得乱七八糟的、连省城都没去过的小孩直接丢到国外大农村去自生自灭,我只能说你们是真的不管我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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