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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在家照看我,陈年又多请一周假。屋内布局简单开阔,我很快适应,黑暗中也能完成基本日常行动。反复确认我独自在家也没问题后,陈年终于复工。他目前在跟机实习,落地间隙便要往家里拨来一个电话。
保温柜里的饭菜我用过了,冰箱第二格有洗好的水果我知道,一个人在家有什么可无聊的,电视里那伙人吵闹得很。诸如此类,我勾着座机线,一一回应陈年。
一定小心,陈年在电话那边说道。他顿了片刻,必是在看腕表。我新买给他的那只,不肯将送表的机会留给别人。接着,他在挂断前轻快地留下一句,再过四个小时,你的导盲犬就能到家啦。
因此我只好带着不自觉的微笑缓缓将话筒放归。
等陈年到家,说话时掩不住整日高强度工作的疲态,然而他坚持要带我下楼遛弯。假如你曾在街边或公园见过我们,请不要感到奇怪,那年青男人牵着年青女人,男人漂亮笔挺,女人不修边幅,却在夜晚戴一副墨镜。也许他正在同她描绘那朵云如何蓬松,晚霞又如何绮艳,对面有只追逐低飞小鸟的狗儿,偶尔提醒她面前有小坡或台阶。他是她行走时的杖拐,黑暗里的眼睛。
担心我精神世界的空乏,陈年每晚都会捧一本书读给我听。当视觉消失,余下的感官就不可避免显着机敏起来。墨水印成的铅字经他唇齿间骨碌碌滚过,忽然像一颗颗莹润的珠子落进我的心口,叮叮当当响作一团,又脆亮又缭乱。枕上丝丝缕缕是他发梢的气息,我静静悄悄地嗅着,于是陈年代替黑暗的真空围裹我。
我照例吞服下陈年掌心里的药丸。可困在黑暗里久了,我不禁慌张起来,痊愈是否只是一场谎言?这双眼睁开与闭着,并没有什么不同,为此我开始尝试睡觉时也不合眼。竟然真可以睁眼一整晚。好吧,我承认我失眠了。我对陈年讲,我可以接受当一个哑巴,但没办法忍受当一个瞎子。陈年说,你既不会瞎,也不会哑,你会健健康康。我勉强地笑了,说,我依赖眼睛而活,没有眼睛,就不能看见美,创作美。
而你也是美的,我不想看不见你。
这多雨的仲夏夜,我没有听书的兴致,曲起双膝坐在床头,人在屋子里,却像坐在一场铺天盖地的雨里。呜呜——呜——忽然在轰轰烈烈的雨声的罅隙,扬起一串缱绻绵长的琴音,将我从混沌中剥离。
时间的河沿着脉脉的琴音往回流溯,多年以前的某个午后,不,倘跃出时间之河,俯身望,哪里有什么不同,何处不是场梦境,有他的所在,即是孜孜以求的仙境。
有的事情,还单单是念想,就让我遭了好些苦厄,竟不如作真,也不算枉吃了那些苦头。对神灵的承诺本就违心,让它见鬼去吧。我已感觉到见不得光是这样难过的事,我的心就不能藏着掖着,永不见天日。
要怪就怪搅弄人间的这场雨。
要怪就怪那口琴。
我伸出手,于无光处循声摸索,摸到抵在他虎口的那支口琴,擦过他的指骨,抚上他的脸。
陈年在柔声问着,怎么了?
我回答他,我想摸摸,你吹口琴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
陈年就放下口琴,任我指腹在他脸上摩挲。颊边的肌肉走向,皮肤的微小颗粒,这里该是颗浅色的痣,唇有着淡淡的弧度。我倾身贴上那温软的弧。
陈年的呼吸顷刻间错乱,他本能往后一退。他一定想将那个举动当作我的失误,他以为留出的空间能使自己的吐息恢复如常。
我并不再用身体逼近他,我还有语言可以挑破安全距离的幻觉。
你不记得了吗?我对陈年说,在你去服役以前,就发生过了。
那时候,你也这样惊慌,难道直到现在,你都一直认为那天我只是为了作弄你吗?
我听见陈年轻微吞咽口水的声音,他恐怕希望窗外的雨声该再喧嚣些,好使我说出的话变得含混不清,可惜天不遂他愿,雨势式微,淅零淅留,委婉得仿佛只要为我伴奏。
你知不知道,陈年,我特别爱你;
你自慰过吗?你自慰的时候,会想到谁呢?哥,你知不知道,我每次想着的都是谁——
他终于忍不住,一只手仓皇伸过来,捂住我的嘴,教我不得不沉默。
他沐浴完没多久,橙花的余香萦着他,潮湿的水汽挟着他。他终于被我置于这种境地。可他不能装傻,他从来不能敷衍我的每一句话。他说,我也非常爱你,陈醉,但不能是这种爱。
他强作镇定的语调,使我吃吃地笑了。我探出舌尖,勾舔了一下他的手心。他的手轻微颤动一瞬,便从我唇边拿开了。假如他允许我贴近他的胸腔,就能听见一场更惊险的震荡。
没有什么是不能的。我说。
他叹息一声,说,你只是把一些事情搞错了。
搞错了什么?搞错了爱?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就只剩下能看见这颗心了。我指着心口,用不能聚焦的眼睛望着陈年的方向,说,你以为我还不懂什么是爱吗?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拷问自己,就
因为爱上的人是你,我不得不怀疑自己,审视自己——但就因为是你,我才比别人更确信,那是一秒钟都不能否认的爱。
陈醉,我是你哥!陈年几乎是无措地喊出这句话。
哥,我眼睛一眨,轻巧地唤他,我既像一个妹妹爱一个哥哥那样爱你,也像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那样爱你。
我的坦白义无反顾,不留余地,陈年被逼至水深火热,不得不作出某种选择。退后,要伤害妹妹的心,向前,就掉进不伦的渊。
他苦笑了声,道,你无拘无束惯了,感情就自由野蛮地生长,可生活不是艺术世界,艺术有无限可能,生活却有很多不可能,你不能跨过现实和虚幻的那道边界线。
你真能看见那道边界线吗?我咄咄逼问,这些日子,二十多岁的兄妹一直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你说的边界又在哪儿?
那是因为我需要照顾你,房子里只有一张床。尽管是实话,陈年的口吻却显得苍白,他说,就像小时候一样,我们只有一张床。
可我们不是小时候了,我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清清楚楚的边界,难道创世神曾定下规则,我可以拥抱你,但不能吻你,我可以睡在你身边,但不能对你有欲望?
陈年突然将一只手覆在我的锁骨,慢慢向下挪了寸许,停住。他说,再往下,我不能碰,这就是边界。
我不禁嗤笑,为他固执的言语,为他指尖与我肌肤相触的痒意。我一把捉住他的手,朝领口里伸去,他触电似的挣开了。我笑起来,说,这身体的每一处,都允许你触碰。
你不能……陈年艰难开口,你不能事事都任性,还指望我陪着你胡闹,陈醉,想想后果。
我轻轻摇头,横过身子躺下,手臂向两旁展开,头发沿床尾散落,引力牵着我的思绪沉坠。活着,就只是一场幻觉啊,我幽幽道,哥,你要拒绝我,为什么总在说不能,而不说不爱?天上成对的鸟,水里成双的鱼,有谁会在意它们是不是兄妹?我给你看我的心,不是为了听你说它是错的,你的心呢?
雨渐渐歇了。半晌沉寂。我听见陈年下床,打开柜门,似乎又抱了一床铺盖。他说,你需要好好睡一觉,把这些荒唐的念头忘掉;我睡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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