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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语,我又说:“真的很好玩,不花门票就能玩到游乐场里的活动,还是农家乐版,走这么远的路我觉得很值!”
听到这句话,他眼中放出很亮的光芒,那光芒是唰地一下出来的。但紧接着他却含糊起来。“我也不知道,我也觉得好玩。你喜欢我们明天再来。”
“不对,我明明看见一边木桩子上有刻了什么。”我起身绕着那架秋千边走边找,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说不出具体的心情,好像又高兴又生怕我发现什么。
“哪有啊,可能是时间久了有点磕磕划划的。”他心虚溢于言语。
我还是再次找到了那团刻痕,一个被小心翼翼抹去的署名。
“为什么要划掉?”其实到这里,我已经猜到这是霍双做的了。“我要是能做出这个,这两根木桩子我都给它刻满了,那得多骄傲啊?”
事已至此,他依然不承认,拉拉我说:“走吧走吧,这玩意儿玩一次还行,多玩就吐了。”
这太反常了。我认识中的霍双,就如程奔所言,什么话都能当作夸奖。他热爱分享,取得哪怕一丁点的收获都会大声告诉所有人。
所以为什么要遮遮掩掩,为什么要承认了又否认?
对此要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好奇之余,有一层很容易联想到的可能性使我不能冒然再抛出问题。
一个人做出悖理个性习惯的行为,那便是其间发生过什么,可能是件伤心事。
晚饭过后,霍双随着师兄们去洗碗扫地,唐师傅单独留了我下来。两人闲聊了一阵。
他问我:“你们去哪儿了?”
我说我们去玩秋千了。他便沉吟起来。
“是霍双做的吧?”我问。这个问题困扰了我整整一顿晚餐,我不问霍双,但我真想知道原委。“他为什么不认呢?”思及霍双别扭的反应,我怕唐师傅也不乐意谈这个,遂补了句“我就问问”。
我一问,唐师傅脸上那片“说还是不说呢”的凝云反却消散无踪了。
“你想知道倒也好。”他说,“你是他下山后第一个带回庙里的朋友,我想你们关系应该很要好吧,那你可以知道。”
霍双与他年龄最接近的六师兄都差了七岁,他小的时候,师傅和师兄们会关心他吃饭穿衣,教他认字,监督他练功,教他做人的道理和生存法则,却没办法以同样孩子的身份与他相处和游戏。
霍双向往同辈间的交往,他于是经常溜出去找山上的其他孩子。
他天生富于领导力,一肚子主意,带着那些孩子东跑西蹿,发明了很多游戏,开发了很多景点。用石头堆城堡,去林间摘蘑菇——吃了会见佛祖的那种,到未知的洞穴里探险。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和尚,连一片落叶他都能玩出花样来,一根藤蔓也能做出有意思的玩具。
和其他孩子打成一片他很开心,孩子王的称号被他视作最美丽最值得骄傲的王冠。所以一有什么新异的发现,他便迫不及待地分享给他的伙伴,带领着孩子兵们征战山林。
肆情嬉戏之中霍忽略了一个问题,他的身手,体格和应变的敏捷度远超那些孩子,有的东西于他是玩物一件,对其他孩子却无异于炸弹,有些地方于他是充满探索乐趣的新世界,对其他孩子而言却是险境。
就像巨型动物亲近人类,总有一天会伤人。
有个孩子在霍双撺掇和鼓励下,模仿猿人泰山动画片里的剧情,用一根长藤飘荡过河,摔在了溪涧上,额头被石头磕出一个大口子。虽最终无碍,可这件事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实际上早在之前,霍双发起的冒险行动就在大人们间引发了不满。一样是山里的孩子,霍双在成年山民的眼中还是太过于野性,不可控制。不过看在孩子们每回都能够全须全尾地归家,追究才得以被推迟。
这起事故就像一根针刺破气球一样,大人们长时间积压的担忧与排斥被激发了出来。
霍双从孩子王变成了山霸。孩子们被勒令不许再与霍双来往。
许多人情常理对于那个年纪的霍双来说就像天边挂的浮云,飘动不定,一整天一整天地看也看不明白。他只知道在那个孩子摔入石丛之后,一切都变了。严厉的驱逐与孤立像一堆石头砸向他,他搞不明白那些大人为什么这么怕他,他想他犯了个天大的错误,被讨厌了。
那段日子霍双很消沉,总躲人,任何行动都在角落里进行。一个受讨厌的人,还是不被注意到比较好。唐师傅对我说,他从未见过一个孩子能像地缝里的灰一样倒霉丧气。
“那些孩子不都还和你好吗,你难过什么呢?”六师兄开解霍双说,“再说那些大人本来也看你碍眼啊。”
听见后半句话,霍双显得更郁闷了。接下去他就开始纠结他究竟哪里不好,为什么大人们看他碍眼。
而其实六师兄的重点在前半句。
孩子们只记得所有的好。
他们真心喜欢这个住在庙里的小伙伴,只记得那一件件小玩意,一处处有美好回忆的风景,还有门外响起的朋友的呼唤。这些孩子,包括受了伤的那个,几次三番偷跑来找霍双。没有原谅,因为不曾有过责备。
然而所有团聚无一例外都以大人们的拆散而告终。
为了维继友情,渐渐的小和尚和山里的孩子们达成了一个秘密的约定,小和尚会在庙外依借地势建造娱乐器材,其他孩子则自行开拓解锁这些“暗号”。
有几件得意之作,霍双在上面刻下了名字。
而不久后,大人们发现了这些新笋般从四周冒出的稀奇家伙,也发现了上面的署名,于是约定不能再继续。
那架秋千成为了小和尚最后一件署名的作品,也不是,因为他惊恐地涂掉了。
时间是最好的橡皮。一年年过去,小和尚和其他孩子纷纷长大成熟,当年的小过失逐渐被大人们原恕遗忘,山霸的称号也被恭敬的“小师傅”所代替。
一切都得到了和解。但童年已经过去了。
晚上我跟霍双睡在一张榻上。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想什么呢?”他问我。
“我在想,假如那个秋千是你做的,我会更喜欢的。”我说。
我把母亲的玉坠埋在了那架秋千边上的桃树下。
我妈最爱桃花,听姥姥说,我妈和我爸好的时候,就喜欢坐在他飞驰的摩托车后座上尖叫,我想她会喜欢这种别有心裁,会让人忍不住大叫的新型秋千。
我想她也会很喜欢霍双。
土填平的时候,我看见霍双背过身抹了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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