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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第18章裴仲琊低下头来,蹭了蹭……
彤管使总一十二人,通算数者五人,我又将薛获连着曾经在母亲手底下做事的女官三人都接出暴室,八人加上我,早上上朝,晚上算账。广明殿的烛油没了再添,通宵烧了五夜,终于在一日子时,被薛获找到了疑点。
“殿下快看。”她将三份竹简在我面前铺开,分别指了几处一模一样的数字,“这些数目有问题。”
我拿起凑到烛光下端详,是近三年租借郡国良田供贫民耕种所收的田租,在一衆杂乱无章的数字中,这一成不变的几十万石显得尤为突出。
“田内史在尽他最大的可能平账,但三年田租四份账目,不可能不出错。您看这儿,这是第一份账目,绥和七年南阳县田租为一百二十五万石,但是在第二份账目中,就变成九十五万石,而安南县的田租从第一份的七十五万石变成了一百十一万,其馀郡县的田租也有少量的改变,但唯一不变的就是总数和这个——租借良田的田租。”
我细细思忖:“我确实记得,当时豪绅占地严重,百姓无田可种丶流离失所,父亲刚登基便开放了未央宫北山上的林苑,还从广陵丶楚丶中山等诸侯国选取良田减税租给百姓耕种,当时好像是……十二税一?绥和五年又改回了十税一。”
薛获点头称是。
我也不管夜深,叫彤管使去天禄阁取了近三年租借良田的档案和当年父亲改税的圣旨,一字一字地看过去。
“自中山国租十五万亩予贫民八千人,十二税一;自楚国租十万亩予贫民六千人,十二税一,另开池苑免租三年供渔耕……”
东南西北共租了十几处郡国田地,粗粗估算下来田租便是二十三万石,可田诠在账册所载只有十二万石。
“帝叹民生多艰,郡县怜民,酌情减租。”绥和元年,父亲下的诏书。
“酌情减租……”短短四字,我便能想象这政令底下会出现怎样的偷梁换柱大戏——美其名曰减少百姓的田租,可各地官员又有多少人会真的给他们减租?收上来二十三万石,报上来十二万石,冠冕堂皇以此为由,实则剩下的五万石全部收归己用。
前朝多征战,为保证军饷与国库,田租市租税赋上涨,乃至盐铁等经营都收归国用,朝廷与民争利,国威虽扬,然百姓艰苦。父亲感念甚深,登基之初顺承伯父前朝政令,轻徭薄赋,与民生息,可他们却利用这份为国为民之心以权谋私至此。
衆人看我面色不善,都不敢说话。我好半晌才将火气压下去,忍着忍着,只觉胸中郁结要将我炸开,竹简被我重重摔开,我破口大骂:“去查,这些田租到底进了哪些人的腰包。不仅要查这三年的,要从绥和元年开始查起!整整九年,一年私吞十一万石,九年就是一百万石,将近三千万钱啊!一个个跟我说没钱,敢情钱不在国库里,在他们家仓库里!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私吞了,又私吞了多少,证据摆出来的时候,谁还敢跟我说没钱!”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一个个觉得我好骗好糊弄,在我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还妄图占我的便宜,用我的钱去养自己的军队。打得一手好算盘,全然将我当做傻子一般敷衍。
我心中闷着气睡下,好似有块棉团堵在胸口,辗转反侧,闭上眼全是梦魇,索性披衣起身,推开窗赏花。
初秋的夜,蝉鸣褪了聒噪,只剩下惬意的清脆和缠绵。紫藤萝凋尽,落了一地花瓣,我没叫人扫去,由它们铺出一条花路。月辉映在池中,游鱼学着天狗食月,撞碎一片流光。夜风送来幽香,我翻窗出殿,赤脚走在深夜湿漉漉的草地上,坐上秋千架,仍由晚风为我荡漾。
宫阙连绵,虹桥错落,一人从上款款而来,裘绒外袍微微起伏,玉华一般的面容在月色下清冷疏离,也显得更为脆弱苍白。
他是又生病了吗?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但不论他身体如何不适都与我无关了。已经荒唐过就荒唐过吧,但不能一错再错。
我轻叹一声,转身翻回殿内。
“泱泱。还没睡?”
他走的也太快了吧!
我站在殿内,作势要关窗。裴仲琊一身霜露站在窗外,如瓷人般蒙了层雾。两两相望,我扶着窗户的手僵住,低着头:“睡不着,起来走走。”
“我今日当值,彤管使去天禄阁的时候我恰巧碰见,就想来看看你。你想找什麽东西?”
“我找什麽东西都与裴御史无关,广明殿也不是什麽人都能来的地方,裴御史这个毛病也该改改了。”
这话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走近一步,只是站在花架下望着我,眼神有些……难以琢磨描摹的哀伤。
扶着窗户的手忽然放下,我问道:“怎麽了,有事?”
“我……”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盖住眸光,我无法看清他的心思,却也能感受到周身笼罩着的颓唐与疲倦,“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晴天一霹雳,我浑身僵住,脑袋仿佛被人锤了一下嗡嗡作响:“辞行?你要去哪里?”
“父亲同意了。”他淡淡笑着,“我会先护送部分粮草前往巨鹿。”
“去了巨鹿,然後呢?”
“前往淄川与广陵。五王中最有可能争夺帝位的就是鲁王丶楚王与胶东王,其馀两个就是脑子一热被撺掇上来的,从其中瓦解是最好不过的办法。你不也说了吗?上伐其谋丶中伐其交……若是能让百姓免于战争是最好的结果,但如今看来三王野心勃勃必不可能善罢甘休,我若能在交战前离间他们,削弱他们的势力,也算是为大齐做了一些……咳咳……贡献……咳咳……”
他忽然咳嗽起来,我心中一紧,刚要伸手去扶他却又硬生生停在半空:“你……是不是又生病了?伤寒?夏秋交际最容易疏忽,你……顾好自己的身子,不要老是生病装可怜。”
裴仲琊轻笑,眉目变得柔和起来:“好,我不装可怜。”
“你……你真的没事吗?”他虽多病,但早年用上好的药材调理许多年,不至于这般弱不禁风。我觉得不对。
“裴开项为何会同意你去?你父亲可不是个三言两语就能劝动的人,你……你答应他什麽了?”
裴仲琊上前几步扶住窗牅,手指纤长丶骨节分明丶青筋凸起,他有点太瘦了。他的身躯微微前倾,低垂着眼眸注视着我:“我没答应他什麽,我只是告诉他我一定要去。”
我摇头:“肯定不止这些,你别骗我。”
“我不会骗你的。”他的语气像夜风一样温柔,融进淡淡月色中。
“裴仲琊,你……你这麽做到底是为了什麽!”我无可奈何,“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不管我和你在一起多少次都不回到过去了你不明白吗?你自己身体怎麽样你不知道?你做这些有什麽用呢!你能去游说,别人也可以,这大齐不是离了你就不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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