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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芸香的到来,容少谨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在听到容少卿撇下容嘉言走了之后,还是皱了皱眉。
“我原想他会回来找我闹,没想会这样一走了之。”容少谨给芸香让了坐,自己踱到她对面坐下。
芸香留意他走路时些许的脚跛,但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严重,让她多少有些欣慰,应说:“二爷也是不想孩子跟他在外面吃苦。”
待下人上了茶退下,容少谨才又开口:“嘉言与我说想出去和他爹同住时,我也有顾虑。少卿现在的样子你也见了,不求上进,自甘堕落,只等着哪日喝酒把自己喝死了一了百了。老太太、太太,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他全都不在乎,如今唯一能让他挂心的也只有嘉言。我允嘉言与他出去同住,无非是想他顾念着儿子能振作起来……”
“不过我对他到底不能放心,只怕他混账起来,连嘉言都不顾。也曾想过派个人跟去,但若真的派人跟去,他又会有恃无恐,提不起做父亲的责任来。”
容少谨顿了顿,“其实你今日不来,我也要让人请你过来。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你容留他们父子在府上暂住,只算他父子二人是府上的租客。一来他们父子有个栖身之所,二来,也是为了嘉言。他爹怎样我不理会,只想嘉言身边能有人照应,思来想去,这世上再没比亲娘更好更贴心的了。”
容少谨这话说到一半时,芸香便明白他的意思了。若说在未见到容嘉言之前,她还不确定自己算不算是她娘,不确定对这个孩子究竟抱着怎样的感情,那今日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便明明白白,全是一颗为娘的心了。让她同容嘉言住在一处,日日相亲,她私心是一千个乐意。可说到底她和容少卿并非真有旧情,且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除了这个来得有些尴尬的孩子,再无瓜葛……况且嘉言那里,也不知能不能接受她这个突然出现的“亲娘”……
她没立时答什么,只问:“您不担心因有我在旁照顾,二爷会撂开手,提不起做父亲的责任吗?”
容少谨摇摇头,“不会,在少卿那儿,你与别人不一样。”
芸香垂眸,猜得他也像腊梅那般,误会容少卿对她仍然有情。
容少谨道:“当年得知你在他不在的时候被遣出了容家,少卿和先时那位二奶奶闹了好大一场,连休妻的话都说出来了。从小到大,你何时见他与老太太顶过嘴的?那次也说了不敬的话。后来也让人四处去找过你,只没多久家里就出了事,找你的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芸香也听腊梅提过,因她出府的事,容少卿闹了一场,这会儿听容少谨再次提起当年之事,还是有些意外,原来他还曾找过她。
“当年那案子挺大的,牵扯了些朝廷的派系之争,润州府的官员从上到下换了一批,连着咱们容家在内的不少润州商家也糟了牵连。欲加之罪,有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官府那边定要每家出个人来坐牢,无非为了能有个人压在他们手里,好把各家拿捏在股掌之间,日久天长地盘剥敲竹杠。少卿那几年的牢,是替整个容家坐的。他刚刚在里面的时候还见人,问问何时能出去,后来见案子没起色,就谁都不见了,整整四年,谁去都不见。出来这些日子,终日嗜酒,萎靡堕落,也是发泄这么久积在心里的委屈愤懑。老太太、太太看着心疼,又拿他无法,不忍强逼他,也是都觉得亏欠了他,他自己心里也未尝不这么想……”
“只有你,只有你在他心里是他亏欠的那个。只为了对你的这份歉疚,他也不会把孩子丢给你不理,再多拖累你……甚至,因着这份愧疚,便是你责他几句,他也会甘心听着,不会像在家时那样一味耍混。”
芸香听懂了容少谨的言外之意,让容少卿父子住到她那儿,说是为能让她照看嘉言,另一则也是想借容少卿对她的这份愧疚,勉励他振作起来。
照顾嘉言她责无旁贷,求之不得,但容少卿……或者他真的对她有愧,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
芸香正不知如何回答,听得有人掀了帘子,抬头看去,是身怀六甲的容大奶奶在丫头的搀扶下进了厅中。
芸香连忙起身,上前去扶,“奶奶怎么来了,闻得您前几日动了胎气,说是要好生卧床休息?”
容大奶奶一只手覆在芸香搀着她的手上,“不妨事,前些日子不过是舟车赶路有些累,又有些水土不服,已经大好了。一别数载,还能再遇,这是天大的缘分。你上次来,我就因在床上躺着没能见,今日说什么再不能错过了,只怕你这一走,下次不定何时才能再来。”
芸香扶着她坐下,“奶奶若是不嫌弃,什么时候想找人陪着说话解闷,差人去唤我便是了。”
容大奶奶笑道:“有大爷给我作证,你这话我可是当真了,哪日想你便差人去请你,你可不许不来。”
芸香笑笑:“自然,奶奶念着我,是我的福分。”
二人落座后,难免扯两句闲话客套,芸香问容大奶奶这身子几个月了,看样子像是快生了。
“还不到六个月,只是比较显怀。”容大奶奶抚了抚肚子,“还得三四个月,言儿便又能有个弟弟或妹妹了。”
芸香露了个淡淡的笑容,容大奶奶又道:“咱们这儿没有外人,我有话也便直说。先时大爷说让言儿跟他爹出去,我不依,也不怕你笑话,还为此跟他拌了嘴。老太太、太太那边就更不用说了,才一提这话眼圈儿就红了。是后来听得少卿这两日在你那儿,我才多了别的心思,想你容留他们父子在家中暂住,是我向大爷提的主意。”
容大奶奶并不急着问芸香的意愿,只触了心事似的,娓娓述道:“言儿这孩子自幼乖巧,自懂事起,对长辈便是一日三安,从未断过。生了病从不喊疼喊苦,还要反过来安慰长辈不要为他忧心。所有好吃的好用的,必要让遍了全家老小,但凡有一个人没有的,他便不要。他的这份乖巧懂事,让人欣慰,也让人心疼……明明是在自己家,明明被全家捧在手心里疼着,却偏生出寄人篱下的谨言慎行来……这是父母不在身边的苦楚,便是家人再疼,任谁也替不了爹娘……”
容大奶奶说完叹了一声,芸香这边已然心酸得湿了眼眶。
“想你容留他们父子,是我为言儿的私心,少卿能不能就此振作起来,且在其次,我只想着,让他能与亲娘近些,日后若能母子相认,也好还孩子一个骨肉团圆……”
容大奶奶说完这话,尾音微颤地掉了泪,芸香的泪水更是难以抑制,只连立在容大奶奶身后的丫头也转过头去偷偷拭泪。
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因念着仍执拗地坐在自家门外苦等的容嘉言,芸香不敢久留,说留容少卿父子暂住之事,还是要先回去争得爹娘的同意。
辞了容少谨夫妇,芸香一路往外走,快要出了容家大门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身后唤她,她站定回头,却是容大奶奶的丫头快步向她跑过来,请她留步,说大奶奶有话和她说。
芸香诧异,想是大奶奶有什么要嘱咐的,未几,见容大奶奶自己从院中出来,也无人从旁搀扶,便忙又往回迎上去,“奶奶有什么要吩咐的,差人告诉我或是让我回去便是,怎得自己出来了。”
容大奶奶没立时说话,退了丫鬟,把她拉到一边,“才大爷在,我不方便说,这才等你出来,让人叫住你。”
芸香一时想不到大奶奶对她能有什么背人私话。
容大奶奶握了她的手,“言儿他,知道你是他亲娘。”
她这话只似在芸香心口上狠狠敲了一下。
“自言儿懂事起,并没人向他提过你,只说他亲娘在他还小的时候就不在家中了。至于为什么不在,是走了还是死了,走了又去了哪儿,为什么走的,姓甚名谁,从未跟他说过,老太太也不让人说。初时,是孩子太小,怕提了,惹得他找娘。后来,他慢慢大了,懂事了,虽然算不得什么忌讳,但他从来不问,家里人也自然不提。”
容大奶奶叹了一声,“也是心中有愧,不知该怎么跟孩子提,说她亲娘是被人陷害,家中没人替她做主,使得无辜冤走吗?”
芸香这会儿心中一百个疑惑与震惊,也无心思说什么宽慰她的话,只反握住对方的手。
容大奶奶接着道:“不过,言儿这孩子自小懂事敏思,不用旁人刻意细说,只偶尔听些话风,便能自己揣度。由是来了安平县,腊梅在街上撞见你之后,家里人难免提起,虽然每每避了他,可他到底还是能琢磨出些事来。我想着,他这回执意要跟着少卿出去,自然是心疼爹爹,但孩子的心思,也未必不是知道他爹在他亲娘那儿,自己也想去见见亲娘。”
“他猜到你是她娘,以及想要出去找娘的这点儿心思,大爷不知,老太太和太太也不知。说句不怕你不爱听的话,我一直把言儿当儿子看待,知子莫若母,也只有我察觉了他的这点儿心思,所以才向大爷说了这主意,私心全了孩子念娘的一颗心。”
容大奶奶这一番话似巨石撞进芸香心里,回家的一路,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一个念头。
想起今日嘉言在她家中的每一幕,看向她的每一个眼神,腼腆的,矜持的,拘谨的……想起他听到冬儿唤她那声娘后,蓦然望过来,又转回头去,那瞬间,心中该是藏着怎样的落寞……
心口被人用锥子剜肉一般。
她想快些回去见着嘉言,立时把他搂进怀里母子相认;又怕见了不知如何开口,该怎么和他说自己为什么离了他,为何又有了孩子能日日相亲照顾,却让他受这骨肉分别之苦,为何明明见了,却不相认,要装个初见的陌生人与他说话……他会不会怨她、怪她,甚至……他愿不愿意留下来……
马车一路颠簸近了家,一颗心比车马颠簸还要七上八下。
进了巷子,未待马车停稳,芸香便急着掀了帘子望去,容嘉言果然还坐在那儿,见了马车过来,身子正了正,似是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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