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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凹里晨雾像融化的猪油,稠得能扯出丝来。泰踩着露水滑溜的田埂,牛犊喷着鼻息往后退,后蹄踩塌一片野山莓。三叔在雾气里咳嗽:“抓紧鼻环!这崽子要往刺藤里钻!“
木轭刚架上牛肩,黄犊突然甩头。铁犁头“当啷“撞上岩石,溅起的火星子落在泰手背上。牛鼻孔喷出的白气凝成水珠,顺着鼻环滴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腕上。山风掠过毛竹林,惊起几只绿背鸠,扑棱声让牛犊彻底了狂。
“松手!“三叔的吼声追着牛蹄印。泰被拖倒在梯田里,木犁扶手擦着脸颊飞过,犁铧卡进岩缝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黄犊挣脱束缚冲进刺藤丛,牛铃在荆棘里叮当乱响,惊飞起一片带着露水的粉蝶。
三叔从腰间解下竹筒,往掌心倒出褐色的药膏:“当年你爹驯头牛,追出三里地。“他抹药的手突然力,泰疼得嘶气,“那畜生蹿上老枫树杈,吊着轭头荡秋千。“
年长叔和泰终于围堵住黄犊,牵住它重新走向山坳的梯田。
日头越来越大,晒化山雾,梯田现出鱼鳞状的褶皱。泰蹲在溪边搓洗沾血的麻绳,现牛犊正在下游偷饮,舌头卷起的水花映着虹光。他学着三叔的样子含住两片竹叶,吹出断断续续的哨音。黄犊耳朵转了转,突然撒蹄狂奔,撞翻溪边晾晒的松枝堆。
“得用这个。“三叔把牛鼻环浸进药酒。浸泡过的山苍子果在陶罐里浮沉,辛辣气息熏得泰眼睛酸。
年长叔和泰终于围堵住黄犊,牵住它重新走向山坳的梯田。当重新套上牛轭时,黄犊的挣扎变成了颤抖,湿漉漉的舌头不断舔舐铜环。
第三次尝试从陡坡起步时,泰摸到了诀窍。他配合年长叔用竹杠使劲抵住牛头,不再与牛角力,而是趁着牛仰头的瞬间下压犁柄。铁犁头楔入土地的刹那,黄犊突然力,泰被惯性带得腾空而起,布鞋在岩壁上蹭出青苔印。犁铧刮开腐殖土,翻出冬眠的百足虫,在阳光下扭成金棕色的漩涡。
“停!停!“三叔的烟杆敲在犁架上。老农扒开新翻的土坷垃,露出底下板结的灰土层:“这层死土不破开,秋收的稻穗全是瘪子。“他布满裂口的手掌按在牛肩隆起的肌肉上,“畜生也晓得疼,你听它喘气声都带血沫子了。“
年长叔和泰吃过送来午饭,让黄犊在枫树荫下休息一个时辰。山风吹得枫树枝乱摇,开始了下午的耕作。
日头漫过山脊时,牛犊学会了之字形爬坡。它左前蹄总会精准地踩进上一趟的犁沟,右蹄踏碎土块的声音像在嚼炒黄豆。泰的手掌被缰绳磨出水泡,却意外现牛耳后有个旋涡状的胎记,和他脚踝上的胎记如出一辙。
“看路!“三叔的提醒晚了一步。犁铧撞上埋在土里放水石条,黄犊受惊人立而起,挂在牛角上的红布条扫过泰的眼皮。在失控的瞬间,年长叔鬼使神差地伸手捂住牛眼。温热的眼皮在他掌心下颤动,牛蹄落回地面时,踏碎了半块光绪年间的瓦当。
鸟归巢时分,山凹里回荡着奇特的二重唱。牛犊低沉的哞叫应和着泰跑调的插秧歌,惊醒了岩缝里的小兽。三叔蹲在田埂上卷烟,火星明灭间照亮犁架上深深的牙印——那是十年前另一头牛犊留下的纪念。
山风卷着碎花瓣扑进牛眼,黄犊突然温顺地低下头。泰感觉到某种震颤从牛鼻环传来,顺着麻绳钻进血脉,仿佛山神正通过这头初醒的生灵,在教他读懂大地的掌纹。
收工了,三叔用草茎剔着烟锅里的灰烬,远处传来闷雷碾过山脊的声响。黄犊卧在苦楝树下反刍,湿漉漉的鼻尖不时蹭过泰膝盖上结痂的伤口。山雨欲来的风掀起三叔衣角,露出腰间一道月牙状的旧疤。
“这疤是你爹拿松木犁架捅的。“三叔突然笑起来,眼尾皱纹里积着细碎的阳光。他抓起把潮热的红土搓手,土腥味混着回忆在空气里酵,“那年暴雨冲垮了野猪岭“
三叔语重心长讲起了野猪与牛犊搏斗的故事。
那天,黄豆大的雨点砸在牛棚茅草顶上时,你爹正在给牛犊换蹄铁。闪电劈开乌云,照亮山道上滚落的巨石。受伤的野猪王被泥石流逼进晒谷场,獠牙上还挂着半条花斑蛇。
“那畜生左眼是个血窟窿。”三叔的烟杆在泥地上画出扭曲的轨迹,“你爹抄起松木犁架挡在牛犊前头,犁铧上的铁锈味激得野猪了狂。“
当时的牛犊刚满半岁,鼻环还没换成铜的。野猪冲撞的瞬间,它竟人立而起,前蹄重重踏在石磨盘上。松木犁架在雨幕中抡出残影,砸断野猪獠牙的脆响混着雷声在山谷回荡。受伤的野兽喷着血沫撞向牛栏,牛犊突然低头猛冲,新生的犄角精准挑进野猪咽喉。
“血水把雨水都染红了。“三叔扯开衣襟,月牙疤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青紫,“你爹抡圆了犁架砸过来,为了拦住要追出去的牛犊。“老农的指甲深深掐进疤痕,“了性的牛比野猪凶十倍,那崽子嚼着野猪耳朵,眼珠子通红通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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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回头看了看系在苦楝树下吃草的黄犊,现黄犊突然停止了反刍。它湿润的鼻翼急促翕动,仿佛嗅到了二十年前的血腥气。山风卷来雨前的土腥味,苦楝树紫花落满牛背。三叔从褡裢里摸出块黢黑的物件——半截野猪獠牙,牙根处还嵌着暗褐色的血垢。
“你爹用这牙粉拌酒,治好了牛犊的癀病。“老农的拇指摩挲着獠牙上的沟壑,“那夜之后,牛崽子见着山猪毛就刨蹄。“他突然抓住泰的手按在黄犊肩胛上,皮下筋肉正在突突跳动,“摸摸,这狂性还在血脉里淌着呢。“
远处炸响惊雷,黄犊猛然站起。它昂对着翻滚的乌云长哞,声浪震落树梢积雨。泰的掌心清晰感受到肌肉下奔涌的震颤,仿佛有股地火正沿着牛蹄传遍全身。三叔往牛鼻环系上红布条,布条边缘已经磨损白——正是当年幸存牛犊的旧物。
牛犊正在寻思时,铜钱大的雨点砸下来时,泰正拖着黄犊往岩洞避雨。闪电劈中溪畔老松,燃烧的松脂味混着焦糊气钻进鼻孔。黄犊突然劲前冲,缰绳在泰掌心擦出火星。他踉跄着被拖进雨幕,看见滑坡的山道上横着团黑影。
十年前的场景已经呈现。
腐殖土的气息在杂木林间流动,十五米外那头棕褐色的野兽正在枯枝上磨蹭獠牙。黄牛犊浑然不觉危险,湿润的鼻头仍好奇地探向一丛紫云英。它脖颈的绒毛还沾着昨夜草料碎屑,四蹄交替踩踏林间松针——直到野猪特有的腥臊味混着低吼撞进耳膜。
三百斤的躯体骤然启动,短距冲锋的爆力让枯叶在蹄间炸成碎末。黄犊惊跳转身的瞬间,野猪的獠牙已切入左侧臀肌,锯齿状的伤口立即翻出粉白色脂肪层。剧痛激的肾上腺素让牛犊扬起后蹄,角质蹄匣重重磕在攻击者鼻梁上。
黏稠的血珠悬在野猪鬃毛尖端。它甩动头颅后退两步,前蹄交替刨地,黑曜石般的眼珠倒映着对手颤抖的后腿。牛犊的喘息在林间蒸腾成白雾,折断的紫云英汁液正顺着伤口渗入肌理。野猪忽然压低重心起二次冲锋,这次獠牙瞄准的是更为脆弱的腹股沟。
牛角与獠牙相撞的闷响惊起树冠寒鸦。年轻的犄角终究抵不过五年陈的骨化獠牙,一道裂纹从角根蜿蜒而上。野猪獠牙卡进牛角分叉的刹那,牛犊猛地甩头侧身,竟将对手整个掀翻。泥浆四溅中,两具躯体轰然砸向积水的洼地。
混战搅起的泥浆糊住了野猪的右眼,它狂躁地甩动头颅,獠牙在牛犊肩胛划出十字血痕。牛犊抓住这半秒破绽,后蹄蹬住枫香树根借力前顶,将野猪逼退三步。断裂的牛角此刻成了天然楔子,深深扎进野猪左前腿关节腔。
林间突然陷入诡异的静止。野猪的瞳孔缩成针尖,关节受创的前腿开始不自然地抽搐。牛犊的鼻腔喷出血沫,却仍固执地抵住对手。直到三声悠长的牛哔自山脚传来,野猪耳尖突然抖动,生物本能终于压过攻击欲望。当它瘸着腿退入灌木时,牛犊前膝一软跪在泥泞中,断角上还挂着半片带毛的野猪皮。
雨停时,岩洞外的积水泛着淡红。黄犊安静地舔舐前蹄伤口,三叔正用艾草烟熏烤野猪獠牙。“当年那场雨下了整月,“老农把新得的獠牙系在牛铃旁,“你爹的犁架还卡在后山崖缝里。“
泰摸着黄犊耳后的旋涡胎记,现牛眼里的凶光已化作春水。晚霞突然破云而出,被雨洗过的梯田泛起琥珀光,新犁的沟壑里蓄满金红的雨水,像万千条游动的火蛇。
山脚下传来悠远钟声,惊起鹧鸪掠过血色黄昏。黄犊忽然低头轻蹭泰的手背,湿润的鼻尖拂过他掌心未愈的血泡。三叔往烟锅里填着新烟丝,二十年前的松脂香混着新鲜的血气,在暮色中袅袅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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