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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秋站起来,溜达到桌案边,把季怀仁放下的那盏还温热着茶汤泼了,不紧不慢地重新沏上了一壶递到季怀仁手边。
劭河清伏得更低。
在江秋看来,劭河清的话不假,劭河清对权力的渴望少到他看不见,他什麽也不要——不需要大权在握,也不需要劭氏在世家格局中突围。
他只是想暂时安逸地活下去。
劭河清挺拧巴的。
一面上,他是劭氏的人,迫于家族的压力,已经在仕途上走到今天,另一方面,他用他的无为来保护自己全身远祸。
在无为里,他又做得半遮半掩,到任灞州府之後,寻常的事务往来他一贯不过问,时疫爆发之後看似是被职责推去了春阳县,但可没有职责要求他每天和患病的百姓同吃同寝。
出身在劭氏的那一天起,他就注定是个进退不得的人。
他想要避世,又想要进取,然而天下乱流将至,哪有两者可以兼得的好事?
江秋端着茶汤站着,是渊渟岳峙的姿态,人影的日光被拖长,落在劭河清面前。他出声打破了两人间凝滞的气氛。
“我倒是觉得,劭大人不用太着急做决定。天上不会掉馅饼,金陵来的贵人也不是无欲无求的大善人,劭大人何妨多等一等,先听听他们的条件,再决定也不迟。”
江秋和季怀仁的视角不一样,季怀仁是主君,他看劭河清,那只是未来可能的入幕之宾,要麽招揽,要麽杀了。
江秋是谋臣,他断定劭河清不会专投金陵。
他只是还在做着安逸避世的大梦,等金陵开给他的条件到了,不要季怀仁叫,劭河清自己就会醒。
那多留他几日时间,让他听一听那个条件又何妨呢?
“好。”
季怀仁说:“江大人替你开口了,劭大人,那孤王再容你三日。”
劭河清下去了,江秋站在原地没动。
季怀仁没好气地说:“江大人和劭大人在春阳县的故事孤王可都听说了,好精彩啊,你方唱罢我登场,劭河清先演为天下苍生的父母官,你再演心狠手辣的冷面官,我听说他离开在春阳县的时候百姓是十里相送啊,你也是,这样的好名声就拱手让人。”
江秋不怎麽在意:“我要好名声干什麽?天问本来就是杀伐的利刃,我还能领着他们从良了不成?”
季怀仁一抖袖子,气不打一处来:“别人总是想着自己点好的,想要留美名于千古,怎麽到你这里就变成从良的事儿了?”
江秋摆手:“你少对着我窝里横,闲话少叙,我有正事要问你。”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暗金绘纹,季怀仁一看就凝固住了。
江秋说:“我先赔罪,我以下犯上,自作主张地拦了殿下的东西,只是这奏章内涉及的内容太要紧,就算殿下没主动与我说,我也要来问一问殿下。”
季怀仁沉默地把东西接过来打开,一封奏折,里面写着的字迹是他深夜里反反复复琢磨过才写上的——
儿臣季怀仁,恭问父安,请旨与灞州府萧氏之女芰荷赐婚。
季怀仁深吸了一口气:“不怪你。原本就是我的冲动之举,我想过老师不会同意。”
江秋说:“我不是在代表老师阻止你……我只是在想,老师做出的决定未必样样都对。”
季怀仁苦笑了一下:“老师对不起你,但老师对得起我,他抛下了那麽多陪着我从金陵远走灞州,但我还想着自己的小情小爱,你想骂我就骂吧,替他骂醒我也好,我活该受着。”
“你是当真喜欢芰荷?”
“我真心喜欢,从很早以前她跟着宋却身边的时候我就喜欢了。我从来没见过那麽一个女孩子,穿红衣漂亮丶骂人时漂亮丶砍人时也漂亮。”
季怀仁和萧芰荷的故事是能写进传奇话本的公子佳人。
时代在进步,所以佳人不必是深闺自怜的小姐,不必是红楼里泪下沾襟的苦命风尘女,也可以是沙场上横刀立马的女将军。
他们相识于少时,算半截青梅竹马,长大一点,女将军在花楼里逮人的时候撞见过皇子,皇子解释了一万遍女将军还是断言“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再後来燕军南下,两小无猜的少年少女重逢于城头的烽火。
军规严苛,萧芰荷喜欢红衣,但只能私下里穿。那天她横刀立马把季怀仁从战场上捞出来的时候,是正午,季怀仁擡起头,看见沾着血光的长枪,看见红缨尽头明媚的面容。
季怀仁想,这一刻的萧芰荷应当是穿着红衣的。
她的破敌千军的意气风发,浇在从小惯于忍耐和沉默的年轻皇子心头,牵动了彼此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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