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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商换了更为运用自如的羌语后,说起故事来愈加绘声绘色,吸引了好些同行商贾。
诸人纷纷离开自己队伍燃起的篝火堆,围过来听。
叶木安映着火光的面孔上,也渐渐现出敬畏之色。
“原来东边的官道上,有这么多忌讳。”他喃喃道。
冯啸用酒囊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双目,观察着各样人等。
临了,她走上前,用不以为然的口吻说道:“我们汉人的先贤,孔老夫子,早就说过,力乱神怪,都是骗骗小娃娃的。如果你讲的羌人巫祖,那么牛,为啥当初会让商王活活煮死了那么多羌人?”
说故事的胡商,常跑中原商路,自是知道汉人的孔子。
他本以为这年轻的汉女被自己吓唬住了,没想到她是装的,逮着人多的时候,才出言讥讽一番,拿他当个小丑似的取笑,未免心里不悦。
奈何人家有权有势的模样,胡商老儿又哪敢翻脸,只得讪讪道:“小的想来,大概是因为,那些冤死的羌族人牲,魂魄不散,才聚成了巫神,巫神再……”
“行了行了,”冯啸打断他,笑道,“羌人的鬼魂,管不到咱们汉人、蒲类人和你们西边来的胡商,不信的话,明日经过那里时,本官带你们进去瞧瞧。”
胡商老儿结结实实地一愣。
冯啸继续意味深长地瞧着他,说道:“你译给大伙儿听,愿意随我去你说的禁地一探究竟的,到金庆城后,可领一贯越国烧铸的铜钱。”
胡商老儿只得照办,神情略显瑟缩地翻译了冯啸的话,迎来一阵窃窃私语。
叶木安听出,这些常年闯荡戈壁草原的商人们,在议论,越国来的女子,太不知天高地厚,只怕真的会冒犯神明。
须臾,倒是冒出三四个胡子还是一层淡淡绒须的年轻人,出声表示,愿随女贵人去冒个险。
不想,翌日的申末时分,当众人接近传说中的禁地时,这些阳气旺得能吓走豺狼虎豹的小伙子,也怂了。
冯啸来到一排木柱前,饶有兴致地看一遍,再回头时,除了侍卫们外,只有叶木安目光复杂地望着自己,商贾们,都远远地站在山路上,无人过来。
冯啸指指木柱上的那些“鬼面”,对叶木安道:“我以为有多可怕呢,原来就是我们中原人说的,‘傩’。王子,这个,汉话,叫‘傩’,好比,你们蒲类人的伊娜女神。嗯,当然,肯定比你们的女神,丑许多。”
冯啸又带着看猴儿似的目光,去看木柱上绑着的那些傩面。
每张傩面,都是吊眼獠牙、凶神恶煞的样子,虽然矿石粉涂抹的颜色,经历自然界的风霜多年,褪去不少,但傩面上戴着的黑褐色熊皮,和木叉上风干的狼爪,却形状完好。
看来确实如那经验丰富的胡商老儿所言,羌国每岁会派专人过来,祭祀、整饬这个地方。
冯啸看看天色,对叶木安道:“王子,太阳快落下去了,前头是山路密林,进去过夜,哪有在此处歇脚舒服,你看,这里连木屋都有不少。”
叶木安没有马上回答,他的一个亲信看出主人的迟疑,大胆地凑近他,咕噜噜说了一串蒲类土语。
大意是,鬼神之事,不可不信,既然胡商老者说,此处原本是千年前被商王活活煮死的羌人们的冤魂聚集地,靠羌人的傩巫才安抚住他们,那么,往来过客如果进入打扰,真有可能万劫不复。
叶木安双眉还没皱到一块儿,就见冯啸冲他挥挥手。
“哎算了王子,你与那些胡商同路走吧,我和我的勇士们,留下睡个好觉。”
紧跟着还来了一句“北边的男人,还没我养的母鹅胆子大”。
叶木安虽没太听明白这句汉话,但随即从越国侍卫们的哄笑声中,意识到,女人话里的嘲讽,满溢如昨日自己吃的叫花鸡油脂。
“我们也留下,”叶木安冷冷地对侍从说,又掏出一片金叶子,掐了一半,交给他,吩咐道,“你,去胡商们那里,买下他们的好酒,然后让他们管自己滚。”
……
又一个贺兰山脚下的黑夜,篝火星子噼啪爆燃的声音,与留宿者喝酒之后的歌声,打破了荒村素日里的寂静。
饶是如此,不远处那排木柱上的傩面,却因为在夜色里只剩若隐若现的剪影,更显阴森。
冯啸喝了一口酒,扭过脖子望望离篝火堆最近的木屋,又冲准备在空地上支起毡帐的蒲类侍卫道:“你,何必多此一举,这么多屋子,直接进去睡不就行了?”
侍卫见冯啸说话的时候指着木屋,明白她的意思,不知所措地看向叶木安。
叶木安只得劝道:“胡商说,这些木屋,虽然看着很新,但羌国修起它们,是安放受苦的祖先的灵魂的,我们不要进去。”
冯啸嗤笑一声,站起来,去马匹上解下包袱,吩咐侍卫们去挑木屋休息,自己则泰然自若地走进最宽敞的一间,掩上门。
木条窗内先是透出火折子的亮光,继而又熄灭了,显示主人的就寝状态。
山腰的参天大树上,一只乌鸦居高临下地看着荒村景象。
几间木屋的亮光,次第熄灭。最后,仍留在篝火边的男人们,也在商议几句后,收起尚未展开的毡帐,纷纷钻入剩下的屋子里。
又过了一会儿,乌鸦估摸着,旅人们都已酣眠,自己或许可以去篝火边,找找是否还有食物的残渣果腹。
它刚要振翅,大树下忽然传来窸窣声响。
很快,茂密的草丛里,立起一个又一个黑影,手握游牧民族最常用的弯刀,如趁着夜色出来作祟的鬼魅般,往荒村逼近。
乌鸦偏了偏脑袋,它与邻树的鸱枭一样,并不惊慌。
它们都不是懦弱的山雀,对人类带来的风吹草动,噤若寒蝉。
鸱枭出几声如婴儿啼哭的叫声,然后突然俯冲下去,在草丛里叼起一只灰鼠。
乌鸦则仍静静地栖在枝头。
它知道,自己不必如鸱枭那般吃力地捕猎,只消安静地等一阵,它就能吃到肉了。
那些被同胞杀戮的人类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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