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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奈的学生时期过得还是很不错的,这不全是因为他是一个天才学生,天才学生如果不能遇到一个慧眼独具的老师,有可能会过得很糟糕。
奥丁·格林金斯本来不教他们班,因为原本的教官请假回家探亲,格林金斯才代班了一个星期,给了他和林奈相逢的机会。一个星期的时间,足够格林金斯从这群菜鸟新生中选中林奈,足够他看出林奈以后会是一等一的狙击手。他有预感自己的学生里终于要出现一个厉害人物,一个会让整个南斯拉夫联邦吃惊的人物。
黄金的80年代里他们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师徒,教学相长、志趣相投,如果不是因为格林金斯实在是岁数比林奈大许多,他们更像一对兄弟。这样的关系对林奈的成长很重要,他是少年天才,又性情桀骜,这样的人注定很难融入集体,在集体生活中会遇到无数人际关系上的困难。虽然军校里没有出现严重的排挤行为,但林奈是孤独的,他身边没有要好的同学和朋友,格林金斯的陪伴遣散了孤独和忧郁,维护了林奈的自信心。这甚至比他教导给林奈的狙击技巧更加重要,毕竟对狙击手而言,心态永远是第一位的。
林奈最终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被推荐去英国深造。当时深造是限制名额的,整个学校只有一个名额,为了把这个名额给林奈而不是某些关系户的孩子,格林金斯甚至去校长室大闹一场,因此差点被革职。林奈深感愧疚的同时的确没有辜负老师,从英国回来他一跃成为整个人民军最亮眼的狙击手,破格选入特种任务连,当时他21岁,这在人民军里几乎是史无前例的。
“您怎么也在萨拉热窝?”林奈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格林金斯。
格林金斯坦白:“工作。不得不走一趟。”
“您不是退休了吗?”
“最近他们临时找到我让我出一次任务。我还挺惊讶的,说真的,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让我出任务,又不是军队里没有人了。还找到了老校长那里,我才没办法只能出来一趟。”
“什么事情非要您亲自出马?”
“你也知道吧?波黑要举行全民公投了。要是真的顺利举行了投票,恐怕波黑就要独立了。”
“这和您能有什么关系呢?总不能让您去把投票点炸了。”
格林金斯觉得他太天真了:“投票点是死的,炸了可以换地方投票。投票的人才是最关键的。”
那就是刺杀任务了。林奈皱眉:“人民军在波黑捅的篓子已经够多了,这个时候如果行事这么高调,恐怕会加重我们民族的恶名。波黑独立是迟早的事情,即使阻止了这一次投票,还会有下一次。90年他们就已经提出全民公投了,硬生生拖了两年还不是照样要投?”
“你认为我们应该放弃波黑?”格林金斯对他的观点有点惊讶:“这倒不像你从前的性格。”
“我只是认为我们现在的名声不值得再冒险。比起波黑,民族的形象更重要。”林奈说。
格林金斯叹了口气,只顾吸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林奈,我知道你热爱塞尔维亚,但有些时候别人的看法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林奈听他把话说完。“美国人骂我们滥杀无辜、没有人权,但美国人并不了解我们,他们知道多少我们民族的渊源和文化?他们什么都不了解,就以他们的文化和观念来干涉我们国家的事情,这是我们自己的内战,他们凭什么掺一脚进来?”格林金斯冷笑一声:“这是他们的偏见,就像他们觉得黑人肮脏,黄种人低贱,他们就是觉得塞尔维亚人暴戾血腥,你改变不了他们。与其试图改变他们的看法,不如我们自己把仗打赢了,胜者才有资格书写历史。”
“胜了当然好,胜了是大家的胜利,但输了就是您一个人的败绩。您不怕风险太大吗?”林奈问:“我的事情就是前车之鉴,输了,就只有我一个人背黑锅。老师,我还年轻,我还能经得起折腾,如果您也被坑了,您要怎么办呢?”
格林金斯有点生气:“林奈,你这是不信任组织!”
林奈低下头:“抱歉,老师,我只是关心您的安危。”
“我知道军队系统不可救药,不只是军队系统,整个高层都不可救药。但我们这个民族还是有救的,塞尔维亚族仍然有希望。因为它是最强大、最优秀的民族。我们必须赢,我们必须阻止波黑,这样才能让塞尔维亚保持住自己的力量,保持自己的威严。战争是一条单行道,林奈,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格林金斯铿锵有力地说:“要么赢,要么灭亡。”
林奈眉心一震。他很难想象他的这位年过甲子的老师身体里仍然保持着这么巨大的能量。
他其实是明白格林金斯的逻辑的。塞尔维亚在外的名声已经臭了,如果这场战争再输掉,那就真是一无所有。只有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干脆地打个胜仗,收付失去的权力,才有可能挽回民族的自信心和尊严。就像当年的铁托,一个只会打游击的共产党,美国人甚至都觉得他上不得台面,但那又如何?他统一了南斯拉夫,他建立了联邦,到最后还不是争取到了冬奥会的举办权?各个国家还不是一样承认南联邦的政权合法性?
格林金斯很清醒地意识到,只有强者和胜利者才有话语权,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塞尔维亚已经走到了最危险的十字路口,这个民族接下来面临的是生死考验。
林奈是有点感动的。他的老师仍然在为这个民族考虑,他是真切地希望这个民族成为一个伟大的、优秀的民族。这和贝尔拉莫维奇不一样。贝尔拉莫维奇也谈大塞尔维亚,但这个大塞尔维亚只不过是用来当枪使的工具。一旦出了问题,捅了篓子,这些自私的小人可从来不会顾及大塞尔维亚的尊严的面子。也正是因为贝尔拉莫维奇这样的人,塞尔维亚的名声才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但格林金斯的逻辑有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是强者?打赢了仗的当然可能是强者,但是勇于面对错误并及时改正的也是强者。假如塞尔维亚真的再出现一个铁托,或者就当米洛舍维奇可以成为下一个铁托,把仗打赢,重新统一南联邦,赢得国际社会的认可,但民族之间的矛盾仍然不可调和。米洛舍维奇可以放肆地把所有独立民族都打成叛徒和分裂者,他可以在史书上大骂克罗地亚人和穆斯林,却不能赢得这些民族的信任和尊重。这个联邦仍然是一个脆弱的、羸弱的联邦,只不过是塞尔维亚人表面风光罢了。
但塞尔维亚也可以改变政策。米洛舍维奇可以为在克罗地亚进行的屠杀行为自首道歉,接受国际军事法庭的裁定,由政府出台政策补偿被迫害的家庭和难民,并帮助其余难民找到安身之所。就像德国人反思二战中对犹太人的迫害,不断道歉和补偿,重新正视历史和矛盾,才能真正赢得尊重,并且让几个民族重新回到沟通和交流的轨道上来。
林奈深知,塞尔维亚是不会这么做的。如果塞尔维亚有任何反思和回头的可能性,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地步了。米洛舍维奇做不到,塞尔维亚人做不到,整个塞尔维亚民族也很难做到。
有时候林奈也会反思,他们民族的性格是不是应该有所改变,是不是太强硬太自私了。他深知塞尔维亚人的勤奋、英勇、率真、乐观成就了这个伟大的民族,他到现在也仍然认为塞尔维亚是世界民族之林里不可替代的优秀的一棵常青树。但这个民族也有它的问题——每个民族都难免都有它的问题——塞尔维亚有时候太自大了,太傲慢了,它的野心膨胀得过快,而它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匹配它的野心,再加上政客们的利欲熏心,塞尔维亚正像一架快散架的车飞驰在山道上,它再不刹车修整,等待它的就是崩溃的结局。
格林金斯是这架车最典型的代表之一,他不会改变的。林奈也不期望改变他:“老师说得对,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您年纪大了,还要劳动您就是年轻一辈的不是了。也该让后生的小子们学着为民族服务,您这时候应该在乡下享清福。”
格林金斯笑起来:“我是想拒绝的,可他们说这件事只能我来办。没办法,我只好来咯。”
“为什么只能您来办?”
“波黑政府军出现了一名非常厉害的狙击手,就在这次机场粮食战里表现极其优异,好像是只猫鼬。他们害怕接下来的任务会受阻,所以让我来制定狙击方案,以保无虞。”
林奈这回实在笑不出来了。那个“非常厉害的狙击手”估计说的就是他。人民军当然不知道他现在在为波黑政府军服务,再加上他那天晚上是和猫鼬一起行动的,难免就被人认为是猫鼬。但他实在是没想到人民军因此竟然把格林金斯请出山了。
如果说林奈是塞尔维亚最优秀的狙击手,那么格林金斯作为最优秀的狙击手的老师,是唯一能够和林奈抗衡的对象。倘若林奈这次参与到了议员的保护任务里,他就可能面临着和昔日师长为敌的情况。这不是林奈希望看到的,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任何一个人他是不想与之为敌的,那就是奥丁·格林金斯。他们都太了解彼此,太了解彼此的习惯和招数,这会是灾难级的敌人。
“我倒没听说波黑政府军里出现了这么厉害的人物,难道比我还优秀吗?”狙击手表面纹丝不动,甚至适当地开了一个玩笑。
格林金斯的烟抽完了,他掏出烟匣子来朝林奈递了递。林奈接了一根过来点上,他现在的确需要一点尼古丁冷静一下思路。在打火机咔哒的点火声里,只听年长的老师说:“谁知道呢?时时刻刻总有更年轻的、更优秀的人才出现,不能掉以轻心呐。”
林奈猛地吸了一口,这烟的味道比他想象中辣。他没有接话。
格林金斯透过浓密的烟雾看他:“列弗,如果可以,我是不希望和你站在战场上对狙的。”
林奈弹了弹烟灰,笑得轻巧:“老师,您忘了,我们从前也经常模拟对狙呀。”
“那是模拟,不能算数。那是为了教你。”
“您放心,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格林金斯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站起来告辞:“能见到你我是真的高兴的,列弗。无论如何,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好点。你是一个值得幸福的人。”他伸出手要和林奈握手。
林奈站起来,猛地一起身他才感觉到不对劲,两条腿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肌肉和骨头都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似的,还没完全起来他已经栽倒了下去。他手指一抖,指尖中那根烟掉在地上,脑袋立刻明白过来,烟有问题。他被自己的老师暗算了。
倒在地上他露出一个苦笑,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听到格林金斯冷冰冰的斥责——
“我教过你的,在战场上,不要信任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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