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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陈纵20
“我要讲男主姓名来源。《毗舍阇鬼》,这本书开场北宋便已覆灭,男主周复的爹爹历经王朝更迭帝王换代,选择做起完颜氏的走狗。完颜氏看上?他娇滴滴的汉人|妻,他当即将妻子送上?帝王床帏,不妨碍接着对帝王和宠妃——他从前?的枕边人奴颜婢膝。周复借父亲之便,纠结党羽刺杀完颜氏不成?,父亲为息帝王怒火,大义灭亲,将他去了势送入宫,在帝王眼皮子下接受监管。这对女真族来讲只是听过,却从未见过的新鲜的汉人内侍,立刻变成?被奸|污的前?朝化身,变成完颜氏爱赞的‘江南’,变成?玩意,被母亲眼睁睁看着,被一众帝子皇孙争先恐后地亵逗,包括她所出的皇子……
“这样?的故事,对我造成?极强冲击。那?个?年纪,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世?界是个?打坏人的游戏。从未想过,恶意可以来?自?亲缘。从未想到,能真正伤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是不爱的血缘和无情的命运。从未试想过,活着就是这样一场旷日持久的强|暴,像《毗舍阇鬼》这样?单刀直入,被不爱的血缘和命运所?共同?的强|暴。那时的我何尝懂得这种强|暴?充其量只会觉得这情?|色艳而不俗,不论我如何描摹那种笔触,永远遥不可及。
“还未身心两成?人的周复,却早已经历无数遭真正的轮|奸。理想破灭,身心双死,我想到这一点,便想到他不该叫周复,他应该叫周缚。而我了解周缚的过程,是我这庸人,随着年岁渐长一点点累积的人生阅历作为剪裁器物,对他一层层抽丝剥茧来完成的。”
这是十四岁子夜的自?传,陈纵二十四岁方才看明白。
她想了很多很多。混乱地回忆,渐渐快要失去提笔的力气。
鸠盘荼鬼和毗舍阇鬼都出自?《法华经》。就连陈纵也一度以为,子夜这样?起?书名,是在蹭爸爸热度。后来?她读《笑林广记》,薛道衡去南朝做使节,寻经问道拜访南朝佛寺,僧人大声读《法华经》的一段,“鸠盘荼鬼,今在爷门?。”薛道衡立刻反引《法华经》,“毗舍阇鬼,乃住其中。”来?反驳僧人的侮辱。陈纵这才知道,原来?书名是一场讽刺与斗争。
她想到陈子夜被几本周刊评为二十一世?纪最有潜力青年文学家。电视台又采访陈金生,说他虎父无犬子。陈金生几乎是从肺管里吭出一声笑,讲,“作那?种淫词艳赋,不如去写歌词。写到黄霑那?种水准,林夕那?种热度,出本杂文集,不比现在沽名钓誉?”他太会为他规划路线。
有一年她看到香港一则旧新闻,披露子夜姑姑陈沪君和谭天明的矛盾。起?因是一次谭天明讲小时?候没少?被两家长辈折辱,幸好他心大,皮实,长大了也理解“他们不懂做父母,又第一次做父母,难免出差错。”陈沪君一听,便发了好大火,写檄文辱骂谭天明,讲他从小经年呆在英国,假期回来?中文还是自?己?给他补习的。说他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吃穿不愁,周游世?界,衣来?伸手。调皮捣蛋的小子,自?小都是要挨打的,不打不老实。谭天明这样?,就是打挨少?了,否则不至于十五岁被英国学校开除回香港,十六岁跟人争抢女明星当街遭毒打,还累得他老父亲为他奔忙。这样?幸福的新一代,倒无端批驳起?我们这些吃苦长大、为他们筑堡|垒的前?辈来?。
谭天明便也回敬一篇。“我爸忙做生意,假期常托沪君姑姑管教,自?此没少?挨藤条。有一日您弄丢了签支票的章子,便觉得一定是我这‘含金汤匙’的给弄丢的。我那?时?不懂,只知道沪君姑姑对我好大的火气。我也不愿招认,便硬着头皮受着。那?藤条也好长,折磨我一夜遥遥无期。后来?我从了这行,看了些八卦,方才晓得,姑姑朝我发泄的哪里是我的错事,是她自?小吃的苦、情?路失的意、未婚产的女、婚姻不顺遂、命运捉弄人……一切事事不如意,皆要借由这荆棘遍布的血鞭子,打到我们这‘含着金汤匙’出生,豪车出入,‘顺风顺水’长大的,令你无端嫉恨的晚辈身上?。单一个?不够,我避居海外,便轮着子夜。子夜一走,我失学回国,好巧不巧,便又轮到我。”
……
“我想起?张爱玲讲,‘近代的中国人,突然悟到家庭是封建的余孽,父亲是专|制的魔王,母亲是好意的傻子’,我想起?她还讲,‘中国人爱繁衍,像鱼一样?大量产下鱼卵,可是大多数幼鱼只是被吃掉的命运。’
“我想起?卡夫卡。格奥尔格和父亲说,我要去参加朋友的的婚礼。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却诱发父亲一系列的暴起?辱骂,怀疑他没有这个?朋友,要他证明确有其事。最后在暴怒之中,叫格奥尔格‘我判你死亡’。格奥尔格于是冲出家门?,冲上?大桥,从上?头一跃而下。讲卡夫卡的老师点评我仍旧记得——格奥尔格的死亡时?以对血缘的斩断来?获得一种复仇的快感——你要我死,我就真的死给你看。哪怕从《变形计》中,也可以看出,卡夫卡自?始至终都活在身材高大、凶蛮暴力拥有绝对权力的父亲的阴影下。所?以在《致父亲的信》中,他才会写,‘我看您获得了所?有暴君所?具有的神秘品质。因为您,我丧失了自?信,反过来?,得到的,却是无尽的内疚感。’
“我看过的一切经典,都在我认识他的过程中,渐渐开始解码。
“小时?候,我很容易喜欢上?恣意张扬的叛逆少?年,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二流子。我也很羡慕小时?候我的一位肆意妄为的女朋友,有一次我这么告诉她,她以为我在凡尔赛。
‘只有我们羡慕你们的份。你们这种家庭幸福,有人疼爱的乖宝宝,不知道有多叫我们这种没有爹妈管教的野种羡慕。’她这样?质疑我的用意,‘你们又有什?么好羡慕我们的?’
很久之后,到美国之后,我才想明白,我之所?以羡慕,是因为他们和在白人社会长大的小孩一样?,都长了张,‘没有被人欺负过的脸。’
可是,从小没有人疼爱的小孩,有什?么好‘没有被欺负’的?
“一切回到故事开篇。周缚的母亲看到十三岁的年年在读《飘》,在饭桌上?忽然当众讲,‘我知道你看这本书是在看什?么。’这本书里,当然有大量性|爱的描写。可在那?句话里,仿佛最让年年难以启齿的两个?字,性教育缺失下谈之色变的两个?字,就是那?本名著的全部。年年该反驳什?么,可是羞愤与耻辱的双重打击,让她面色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向父亲寻求援助,父亲却也是爱人的帮凶,笑眯眯地讲,‘想看什?么,也无所?谓啊。’年年大受打击,愣了好久,只觉得受到了一场精神上?的轮|奸。周缚吃着饭,很直白地讲了句,‘为性|爱描写看名著,也没什?么好值得羞耻的。你们大人想说的,是不是这个??’那?是很脏的一句话,由独属于少?年的清澈嗓音讲来?,却分外干净。那?句话,为年年筑起?防御的堡|垒。
“在第一版中,我写,‘那?句话拯救了年年。她第一次觉得,周缚好像也没那?么讨厌。’而如今,我从周缚视角出发,想他当下决定去讲那?句话的真正用意——他何止救了年年?他下意识里想要去救的,是曾被十倍百倍奸|污过的自?己?。
“周缚救了年年。没有人可以救周缚。”
陈纵回想起?排演学生剧目的时?光。“你”应当从台阶处走到阳光下,“我”应当从阴影中站到她的影子里……某一天,陈纵脑中的线索渐渐连城一线。她终于在认识子夜的过程中认清了自?我,也在认清自?己?的过程中认清了子夜。
台上?演员笨拙地演绎,灯光缭乱地追随,陈纵思绪竟在这一片混沌里渐渐清明。
“我混乱地回过头,第一次终于和黑暗之中那?双眼对望,第一次终于读懂了他想要对我说什?么。”
“而所?有所?有谜题的答案,都已经写在再版的书中。”陈纵很狡黠地留下一个?可大可小的悬念。
这些年,陈纵也交往过一些男友。想证明的无非是,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都不对,都不对。
到头来?证明的却是,只能是他,非他不可。
“她将一辈子去寻找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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