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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玉年的脸色有些发白,他不禁将左手偷偷地藏在自己身后。
不是出于害怕,他的掌心因亢奋而灼热,又因灼热而沁出汗水,他的心跳也悄然加速。
穆赫特就像炼狱血海中爬出的一尊孽神……牠飙升的沸怒激发得满巢的蛛丝都在尖啸,都在颤抖!
盛玉年心知肚明,自己在玩一种危险的游戏。
这比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更危险。
在深渊上走钢丝,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失足掉下去摔死;但是操纵一头大恶魔的情绪,像拨弄琴弦一样拨弄牠的精神与意志,一旦失手——地狱生物的报复,将是人类绞尽脑汁都无法想象到的残忍,暴虐和恶毒。
但那又如何呢?某种意义上来说,盛玉年是赌徒,而且是最疯狂的那类。这类人为了追求一生中的极乐,当然要把性命也毫无保留地抵押上去,全盘梭|哈,不留一丝余地。
“可能是我在集市上遇到的恶魔,”盛玉年像是害怕了,他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接近恳求,“别生气,穆赫特,牠什么都没有做,我们不过是吵了几句。”
“牠对你说了什么。”魔蛛的脸孔,牠的半身,几乎都笼罩在漆黑的阴影里,唯有四点血色的光芒,在恶魔头颅的位置闪耀不定,犹如吞吐的蛇信。
盛玉年脸色苍白,勉强笑了一下:“噢,牠应该是负责押运罪人的,你知道吗,这里忽然抓进来好多罪人,按照规矩,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你的所有物,对不对?然后那些罪人发现了我,有一个指控我是逃犯,那个蜘蛛恶魔就冲上来……拜托你别这么生气,牠什么都没做。”
穆赫特的声音变得非常轻,轻得就像一根风中飘荡的蛛丝。
“重碾者冲你做了什么?”
盛玉年的嘴唇微动,他僵持片刻,泄气般地道:“……牠说我是一块肉,牠要‘撕开我的腿,把我从中间吃掉’。”
讲到这儿,他做了个鬼脸:“再接着,牠就朝我吐了一大堆热乎乎的口水。不过别担心,没有毒,也没什么腐蚀性……就这样,别的再没有什么了,你,你能冷静下来吗?穆赫特?”
听见人类复述的那句话,穆赫特的视线里已是一片血色,而“重碾者在人类身上留下唾液的印记”,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正如味毛是发情期用于追踪雌蛛气味的重要器官,地狱蜘蛛用什么来定位繁殖对象的位置?
正是唾液。
这几乎都不是眷族对领主的挑衅,更接近于一头雄蛛对另一头雄蛛发起的残酷挑战:我就是要在属于你的意中人身上留下印痕,我就是要将他标记成为我的。
穆赫特的大脑里,象征理智的神经瞬间崩断了。
你们从我这里夺走的东西还不够多吗?我退让的还不够多,我容忍的还不够多吗?!我承受屈辱,承受全地狱的嘲笑和戳刺,可怜的穆赫特!无用的穆赫特!又残又瞎的穆赫特!像最见不得光的蝼蚁,蜷缩在世界的角落里,我将一切都吞咽了,都忍耐了!
……但你们还不放过我。
你们还要从我怀里撕下最后一个宝贵的灵魂,你们要把他抢走!
魔蛛的嘶吼如同野兽,人类用枪口和刀尖将它逼上绝路,它就必须在绝望中做着最后的殊死一搏。
牠像狂怒的君王一样威严,也像癫狂的厉鬼一样凄厉,大恶魔裹挟着山呼海啸的风压,撞向自己编织的宫殿,高塔和竞技场,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扭曲建筑,不管在这个过程中毁灭了多少地方,将多少眷族撞得支离破碎。
牠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出现在眷族聚居的城区了,此刻便如天灾,带着雷霆之怒从天而降。
很快,牠就锁定了那个在人类身上留下标记的重碾者。
等到鬼婆带着盛玉年高速移动到事发现场,方圆百里的集市化作废墟,穆赫特所在的灾难中心,甚至比屠宰场更加残暴血腥。
血色的魔蛛蹲伏在悬崖上,正淋漓地撕扯着什么。连同牠们押运的罪人,以及遭遇波及的恶魔在内,一队重甲蜘蛛早已全灭。断肢和破碎的甲壳飞溅,黑红色的内脏沾染着墨绿的浆液,涂遍满目疮痍的地面。
恶魔领主的蛛腹摇颤抖动,牠的脊梁和双肩也晃得剧烈起伏。
牠正在凶暴地大口吞噬着什么。
肌肉与鳌肢撕扯的声音响得刺耳,鬼婆什么都没说,牠放下盛玉年,仅仅在他耳边急促地低语:“快去!”
盛玉年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风暴眼里,他忽然有点发愣。
他只在蜘蛛们的议论,还有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些细枝末节中体验过穆赫特的力量,他知道恶魔都是超自然的生物,所以掌控着神话传说里的恢宏威能,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然而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证对方的毁灭之力,在那个他甚至没反应过来的时刻,穆赫特瞬间消失,恶魔领主以突破音障的高速跳袭出去,途径方向的地势和地貌就已经被彻底改变。
牠在山岩和陆地上掀起了一阵海啸,岩石崩解,平整的悬崖犹如拔刀出鞘的利刃,刹那交错差互,形成了锋利的浪花,在地心深处引发的震动轰鸣犹如雷霆,俄顷传出万里。
现在,盛玉年站在这里,渺弱得像一簇随手就能掐灭的烛火,可他手里却牵着一根无形的缰绳,绳子的另一段套成项圈,就拴在穆赫特的脖颈上。
如果真相败露,他出神地想,我应该也会像这样,一口一口地被牠活活撕下吃掉吧?
察觉到有人靠近,魔蛛停下撕咬的动作,猛地转过头。
牠的脸淹在腥红的鲜血碎肉里,獠牙龇出,连头顶的漆黑犄角也被挂成了黏糊糊的暗红,残暴如兽,唯有脸上点着四盏血红的火焰。
“穆赫特,”盛玉年轻声呼唤,“回家吧,好不好?我们回家了。”
他迈开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那些血泊和粘稠的肉块中间,他慢慢地走过去,不设一点防备,已然站在了失去理智地魔蛛面前。
盛玉年弯下腰,轻轻地从牠手里扯开那块分不清部位的残躯,然后再温柔地握住牠的一根手指。
“我们回家,好吗?”他像一个最具耐心的情人,替牠把浸湿的凌乱长发拨开,梳理到耳后,低语道,“怎么了,难道你不是一个好孩子了吗?”
这个称呼就像锚,一瞬勾起了恶魔的某些记忆,某些美好的,甜蜜的记忆。穆赫特的视线集中起来,牠情不自禁地喃喃道:“我是……我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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