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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氏虚浮的目光只与皇后微微一对,便颓了下来。她似乎想起了上次在宫中昏倒酿成了大错,便按了按解忧的手,道:“我没事。今日是万寿节,切不可殿前失仪。”
解忧一阵揪心,亦知道拗不过,便点点头。一面心焦不堪地等待戏终退场,一面心中仍抱着一丝幻想,这般捕风捉影的胡乱牵扯,想来以柴荣的圣明,应当是不会相信的吧。
好不容易捱到曲终谢幕,众伶人齐齐上场磕头领赏。柴荣紧绷着脸,没有照例打赏,便让刘平安排众伶人退场。泰昌殿上一片寂静,仿佛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解忧方才猛灌了几杯酒壮胆,如今酒意泛上来,只觉得满脑子都跟棉花般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她抬头看,泰昌殿的宫灯繁复华丽,照在人身上,漾起一阵如烟似雾的光,像是传说中的冷峻之火,有着刺骨的冰冷和将人焚烧成灰的力量。
柴荣目光空空,不看任何人,冷冷地说道:“为朕准备这份寿礼,真教你们花费心思了。不过这般中伤秦妃,是要视宫中法度于无物吗?”他的话说得轻而缓,显然强压着体内翻腾汹涌的怒火。
龙颜大怒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也自然有应对之法。霜贵人不再顾及自己怀有身孕,扑通便跪倒在地上,道:“陛下请恕臣妾无知之罪,臣妾只是一心想讨陛下喜欢,没想到却惹得陛下不悦,臣妾万死。”她光洁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惊得众人一凛。谢完罪,霜贵人随即正色道,“臣妾虽读书不多,但亦知道古来便有‘风闻奏事’的说法。这出浣纱记,风靡全城,早已甚嚣尘上,陛下……”
她的话未说完,柴荣脸色遽地一沉,低声喝道:“闭嘴!朕倒不知朕的后宫中还有会风闻奏禀的御史言官。”沉沉的眼神扫过郭妃与符皇后,责备之意呼之欲出,“霜贵人是延福宫的人,郭妃将她带回去,即日起,禁足安胎。后宫若再有妄议此事者,朕不会顾及位分与体面。”
郭妃一惊,慌忙跪下道:“霜妹妹孕中失言,是臣妾未能照顾得当。还请陛下恕罪。”
绢红色的宫灯被偶入殿中的夜风牵动得左右摇摆,驱散了满室虚浮的喜悦。对于郭妃的表态,柴荣闷闷地哼了一声,他目光精锐,扫过全场,所到之处嫔妃女眷们无不低头噤声。
解忧低着头,与贺氏瘦若枯柴的手相握,两人的手心里涔出一层湿腻的冷汗,却带给她们如浮萍无系的命运一些力气。再抬起头时,柴荣正漠然地看着符皇后。素来温柔顺服的符皇后今日打扮得格外显耀,带着缀满珍珠与七彩宝石的九翚凤冠,似不堪其重负,发髻上装点满满当当的珍珠饰品,随着她的起身、行礼,摇晃出无数闪闪烁烁的光芒。她仰起头,无惧无愧地凝视着柴荣,眸光坚定而沉静,道:“陛下不必责怪霜贵人、亦无需苛责郭妃。她俩皆非此事之因。陛下若当真想明示后宫法度,又何必一昧偏袒、纵容秦妃。如今流言四起,岂怨得他人。”
柴荣微微蹙眉,“听皇后这话的意思,倒是在怪朕平日过分宠溺秦妃了。莫非皇后也信得那些伶人杂艺们对皇妃情事的随意编排?”
皇后端坐在团刻着凤舞牡丹样式的鎏金黑檀椅上,衔着淡薄端庄的笑容,缓缓道:“臣妾不信,不过臣妾信另一样东西。”她稍使眼色,随身伺候的宫女便将一本黑皮黄封的书册呈了上来。
柴荣淡淡地扫了一眼,道:“这是起居令为朕所作的起居注。皇后拿出它来作甚。”
皇后道:“起居注记载陛下日常礼仪、言行,是后世史官修史的基础。臣妾请出起居注,实在是其中有段记载,事关陛下名声、后妃清誉,臣妾不敢不问。”
柴荣两道眉毛紧锁成了一个川字,道:“什么记载?”
皇后并未立刻作答,慢条斯理地翻开书页,手腕上一弯深紫色钻刚玉镯碰在几案上,清脆之音与璀璨光芒同时漾出。她很快便找到了那页,如青葱般的手指划过书页,平平念道:“巳时,上御行宫,召秦妃。上曰:‘妃今日愁眉不展,是思故国耶?’妃奏答:‘故国无可思,是故人矣。’上怅然,道:‘朕何不如故人?’妃奏答:‘惟相遇太晚。’……上感秦妃真诚,是夜宿昆玉殿。”
皇后的话说得不带半分情感,冷静地像把削铁如泥的利刃,极缓极缓地插进柴荣的胸口,穿透帝王最坚硬的盔甲,将他深藏心里这段卑微的感情生生剖了出来,丢在众人面前,顾不得半点颜面。柴荣没有想到,他与秦妃的这段奏答竟被内官尽职尽责地记录在了起居注中。他厌恶皇后这般不折手段的行为,但盛怒之后,亦迫得他不得不思索这个问题,在他之前与秦妃相恋的故人,究竟是不是赵匡胤?他们是否真像传说中的西施与范蠡那般,在到达吴都之前,早已情种深植?柴荣脸色沉沉地瞥了一眼秦妃,浅浅的醉意让她的妆容愈发妩媚,眉眼微微上扬,形成一道优美的弧,像极了方才戏中与伯嚭眉目传情的西子。秦妃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如墨丸般的眼眸将悲喜掩在后面,只有些许不屑的嘲讽仿似不经意地流出。
宽阔的衣袖遮住了柴荣攥得紧紧的拳头,他爱这个女人,卑微地爱着。在她面前,帝王的骄傲可以不屑一顾,哪怕知道她心里有别的人,他仍愿意全心全意去爱护,就像这个宫里别的女人对待他的钦慕那般。他也从来未问过,秦妃心里的故人究竟是谁?是怎样的身份、怎样的脾性。他以为帝王之心足以宽阔,可以容纳这一切。直到今夜,当这个问题被他的后宫以这样的方式,堂而皇之地暴露在面前时,他方才知道,自己远远地高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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