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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向山下走去。原本守寨的山匪大都歪在地上睡了。薄约不晓得避让,一手拉着江游世,一手提着灯,从他们面前悠然踱过去,任那轻纱似的光亮晃过他们面孔。山径两侧的落叶、草丛为脚步拂过,沙沙地作响。江游世恐怕山匪惊醒,一路上都心惊胆战,紧紧抓着薄约。薄约感到了,笑他:“下山的时候胆子大得很,历练一年,反而变得胆小了。”
江游世手心微微地出了些汗,低声道:“下了山才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薄约想他在山下大概受了不少挫,自己这个当师父的难逃其咎,于是不再逗他,挑了些隐蔽小路下山。
江游世只订了一间上房。他把床让给师父,自己另搬来一张矮榻,又风风火火地跑出屋外。他怕薄约嫌他身上汗重,在院里脱掉上衣,打了井水冲浇得干干净净,才又回到屋里。今天又是赶路又是登山,江游世精神兴奋,一时没有睡意,仰躺在榻上,絮絮讲故事。薄约初时应几声,后来或觉得他聒噪,道:“以后再说,今天且睡罢。”
但薄约似有似无的呼吸声好像根羽毛,在他后脑丝丝地作挠,教他心里万般情绪,难收难解。闭了一会眼睛,他那些捉摸不定的绮想挠开了个泉眼,涓涓往外冒,身上也窜起一团火似的。江游世暗恨自己,将一边的外衣拉来盖着,侧到一边,假装已经睡熟了。
薄约却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方解开外袍,听见江游世轻轻打鼾,只当徒弟累得这样狠,不由一哂,在床上盘膝打他的坐。
第二日,江游世醒来时房里已经空无一人。他叫了一声:“啊呀,坏了。”薄约却应声而入,问道:“什么坏了?”
“起得比师父晚了,”江游世说。
薄约笑吟吟道:“我又不是那等大户人家的太爷爷太奶奶,醒了不起,等着别人一个个来请安呢。”他靠在墙上看着江游世拾掇齐整,将门一推,催促道:“醒了就起来练剑。”
江游世走出门外,天还暗着,只有东方一道浅浅白光,隐却了几粒晓星。他宁心静气,在那黑鞘上巧力一点,机括弹开,剑就跃出鞘来。这剑名叫“隙月”,与那黑漆漆的鞘大为不同,反而通体莹白,光华似水。江游世习的素棘剑法又与江湖上多数剑法有别,尽求轻灵,招招皆虚,不像杀人的本事,倒像蜻蜓掠水的剑舞一般。这样夺目的宝剑配上这样花哨的剑法,使将出来,衣袂翻飞,剑光如练,当真好看得紧。
使完最后一招,江游世收剑立在庭院里,薄约道:“欠几分神韵,旁的倒融会贯通了。”
江游世愧道:“徒儿用这套剑法对敌,还一次也未赢过,请师父赐教。”薄约却笑道:“只这个没法教你,各人性情不一样,体悟也没有相同的,只能自个儿琢磨。”
热天天亮如同灶上生火,眼见四周一节一节地亮起,屋里又走出来个锦衣少年,远远地道:“江贤弟,这位是谁?”
江游世道:“这便是我师父了!”又与薄约说:“这是徒儿的好友,姓黄名一个湘字……”
他话未说完,黄湘打趣道:“不过是好友?”
江游世也笑道:“行啦!这是徒儿拜把子的大哥,三衢剑派的高徒,江湖上说他‘衢山四侠’里列第一呢。”
三衢剑派是近些年独占鳌头的大派,所谓“衢山四侠”便是门派里的四个菁英弟子,在年轻一辈里出尽风头,侠名籍甚。但薄约许是出世太久,并没给这名头吓到,只是微微地点一下头。
黄湘上前见过礼,道:“久仰前辈大名。”
这本是常见的客套话,薄约却偏要逗他:“我许多年住在山上,如何就是久仰了?”
没想到这黄湘最是个憨直的性子,向来不说虚话套话:“路上听江贤弟讲的,没有十遍也有八遍。”竟当真是“久仰”过的。江游世恨不能捂他的嘴:“黄兄,我师父说玩笑话罢了,你怎……你怎……”
黄湘不明所以:“我怎么?”
江游世臊道:“你怎这样当真呢!”
黄湘听不明白这打谜语似的对话。他见江游世手中提剑,顿生兴趣,岔开话头:“江贤弟,你在练剑么,瞧得我好生手痒!”
江游世顺水推舟道:“黄兄与我比一场?”
黄湘讶道:“你要与我比剑么?”江游世笑道:“是了,当着我师父面,黄兄可要手下留情。”黄湘便回屋取了长剑,挽个剑花,与江游世斗在一处。
衢山四侠乃是小辈中的顶尖人物,放眼整个武林也算得上一流好手。两人少过了几招,眼见得黄湘一招“浮玉飞琼”,长剑迎面披来,江游世连忙回剑相格。黄湘叫道:“你这剑是神兵,我才不与你硬碰硬。”剑锋在空中一转,挺剑直刺,险险指在江游世脖颈,又道:“你输啦!”
江游世还没反应过来,只好收剑道:“佩服。”
他见薄约招手,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挡着黄湘目光,悄声道:“师父,你罚我罢!”薄约道:“罚你甚么?”江游世咬咬牙,道:“罚我练剑……甚么都好。我怎地一个照面也撑不过?”
薄约微笑道:“正要和你说呢,输就输了,没有甚么大不了的。”
黄湘原以为他有高明的指教,听了这番高论,皱眉道:“我们习武之人,修身立命的本事便是武功。学剑时没所谓,到生死相搏的时候,凭甚么本事求生?”
薄约笑道:“论武功或许你强,生死交际、论机敏的时候,说不准是游儿强些,这算不算本事?”
黄湘没听懂他讥讽自己,诚心诚意地说:“江贤弟机灵聪慧,我当然不及他,但是学剑一事,扎扎实实才是正途。”
薄约碰到这样一个傻小子,仿佛拳头打上棉花,大感无趣,只挥了挥手道:“武功高了,难道就能事事如意?会一点儿,不总让人欺负,那就行了。我怎么教导游儿,和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待黄湘愤愤走了,江游世上前劝道:“黄兄这人十分率直,但没有坏心肠。师父可别和他计较。”
薄约哼道:“我会同小辈一般见识么?”江游世半低着头,两眼含笑,从底下悄悄看他,其中意味已经不言自明了。薄约道:“就你促狭,行呀!我不怪他,他已算得上三衢剑派里顶不讨人厌的人物啦。”
说话间,客栈的老板娘走到院里,招呼他们用膳。江游世道:“二娘,劳你拿碗稀粥来。”二娘依言递来一个粗瓷小碗,江游世接在一手,另一手掀开院里的大水缸,对着里面道:“歇息得可还算好?”
薄约早就听出缸里有浅浅呼吸,上前来看,不禁“咦”地一声,道:“怎么在这儿捆牛?”
那水缸中果然坐着一条大汉,四肢用麻绳绑上,嘴里塞了麻核。他原未清醒,听到薄约言语,气得青筋鼓起,瞪着两眼,怒目看着他们两个。
江游世探手进去,把那大汉嘴里麻核取了出来。只听他破口骂道:“狗娘养的奸夫东西,无羞无臊,大白日与那淫妇肏在一起。”
江游世好言劝道:“早跟你说过,我和二娘没那干系。若不是你胡搅蛮缠,我也懒怠把你捉在这里。”
那大汉还要再骂,薄约接过徒弟手中碗筷,举在空中,冷道:“瞧你嘴里不干不净的,粥喝下去也要发苦,我与你换碗泔水喝罢。”一边作势要倒。
大汉恐怕滚粥浇在身上,怒目圆睁:“你这狗娘养的缺德玩意,生下来便不长腚眼子!”
薄约道:“你知我是谁么?”
那大汉梗着脖子说:“你是天王老子俺也骂你。”
薄约一手指着江游世,道:“他是狗娘养的,我是狗娘养的,我们两个倒成兄弟了。”
说罢他自先笑起来。江游世无奈道:“师父,莫同他一个粗人置气了。”
薄约咯咯地笑道:“在你眼里我这样爱动气么?山上待得久了,全不记得外面有这样多人和事。”
缸中这大汉名叫罗强,本来是二娘丈夫,但两人已和离好几年了。他是个地痞无赖,早早入了黑虎帮,算得上帮派壮大的小功臣。这几月他不知听了甚么风言,又来缠扰二娘,昨日恰被江游世碰见,给他关在大水缸里,过了一夜。
薄约听了道:“原是这样家长里短的事情。”江游世道:“师父不愿让我管这个么?”薄约朝缸里一看,见那罗强蜷在里面,十分滑稽,于是笑道:“游儿想要做路见不平的大侠客,我也不拦着。我是俗人,当去吃饭啦!”
罗强心里怒气不消,喉里咳嗽一声,盯准了薄约,就要啐过去。薄约抬脚照缸上一踢,内劲从缸壁透入,将他穴道封住了。那罗强被浓痰呛在喉头,进退不得,满脸都涨得红通通的。而江游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拿过粥碗来,犹豫一会,放进缸里道:“我喂你也不像话,你若肚饿,自己想些办法吃粥就是。”说罢跑着去追师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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