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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约朝他嘿嘿一笑:“对了,我认不出她俩,还有一个缘由。”江游世问道:“什么缘由?”薄约笑道:“江湖上都说苑霞是天下第一的大美人,我当时见段夫人,觉得不过比平常妇女秀丽几分,自然没往这方面想。”
江游世道:“她已半疯了,自然憔悴,还要她有怎么样的姿色?”
薄约又道:“毒仙姑已金盆洗手、退隐江湖许多年了。放在原先,段力真这般货色,她是杀也不屑杀的。怎么自甘叫他哄得死心塌地呢!”
江游世心里蓦然生出种悲哀的情思,不知怎地,只是不想听到薄约这样评论苑霞,于是道:“情不知其所起,若能说清,恐怕就不是情啦!”
薄约摆了摆手,哂道:“当局者迷。”
江游世不愿再和他谈这个,顾左右而言他,说道:“总而言之,斗香是个顶顶厉害的人物,这地方是再住不得了,还是赶紧寻个客栈罢。”薄约也有此意,着他去寻黄湘商议。
才出屋门,只见段红枝失魂落魄,在院里转来转去,黄湘跟在后面,又要劝慰,又说不出口。江游世忙上前询问。原来今天一早,本该是武馆那群粗汉学武的时候,尹季泉却不见踪影。遣人去他卧房里找,回来只说他床榻干净整洁,似已收拾过了。
黄湘义愤道:“段姑娘,他真不是个东西,竟自己悄悄地走了。”段红枝垂泪道:“我……我哪是怕他悄悄走了!”黄湘啊地一声,明白过来,又道:“屋里既然干净整洁,他定然不会有事的。”
江游世知道内情,恐怖的预感好像乌云压顶,笼在心头。喝水而死的玉莲、前日巧遇尹季泉、还有斗香在荷池边的身影,都如同珠串一样贯通起来。他强自镇定,道:“我或知道他在什么所在……但也不确信。”领他们走到前院荷池。段红枝已有所觉,腮上珠泪滚落,江游世沉声道:“段姑娘,若我真能找到他,希望你信我一句话。”
段红枝手忙脚乱地拭脸上泪水,抽噎道:“你说甚么我都信你。”江游世叹口气,道:“段姑娘,请你转过身去。”自己蹲下来拨开莲叶。他不知尹季泉藏得多深,只得一路摸索。池底淤泥松软滑腻,饶是他小心翼翼,也险些摔倒。
走了三五步,右手摸到个沉甸甸的长物。他两手抓着,使力向后一仰,一具尸身被他带出来。这尸身穿着武师的短打衣服,正是尹季泉。尹季泉死死攥着右手,指甲都嵌到手心里去。江游世好不容易撬开一条缝,从里面抠出来一条红绳,上串一个小银牌并一颗檀木珠子,银版上雕了朵荷花,珠子则遍身蚀出蓖麻般的纹路,刻了个“鸷”的图形。
背后一声惊叫,段红枝不须转身回来,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再忍耐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黄湘抬头看去,只见江游世两手污泥,鞋袜也湿透了,站在风中,半是恻隐、半是嫉恶,遥遥望着段家东院。黄湘心头一震,道:“江贤弟,你打探到甚么事情?”
江游世避而不答,道:“你瞧他身上有无针眼?”黄湘在那尸首后颈细细看了一圈,道:“奇怪,连半点伤痕也没有。”江游世将手拭净了,也俯身去找。
这牛毛细针短且易断,绝难透过衣物刺入人体。江游世撩开尹季泉发根,一寸寸地摸过,只觉一处头皮底下似有硬物,但肌肤却没有破损。他拔剑轻轻划了一道,那头皮血肉果然露出来一点银光。黄湘道:“这难道是早早扎在里面的?”
江游世捻着针尾,将那银针拔出来,托在手心,道:“这针末端涂了愈伤的药,一边刺入人体,一边却叫伤口愈合。血肉一旦长好,旁人便再也看不出来。”
段红枝肿着两眼,走到近前,深吸一口气,道:“你要说什么?”
江游世道:“段姑娘,倘若你最亲密最喜爱的人,其实是个做尽坏事的奸恶之人,你待要怎么办?”
段红枝心里跑马灯似的掠过许多身影,她爹爹、玉莲、斗香,甚至连尹季泉这半情不愿的姻缘……她一个也割舍不下。
江游世明白她不是以义舍情的人,只说道:“段姑娘,多提防些。这针上之毒大概并不致命,只是教人干渴难耐。玉莲生病体虚,一直待在屋里,所以喝水胀死了;而尹大哥在外面走动,渴得跳下荷池喝水,于是淹死。如此嫁祸溺水,或许才是这毒针的真正用法。”
段红枝待要打探这“奸恶之人”说的是谁,江游世却道:“我想她不至于害你,你知道她是谁,不过徒增烦恼么?”段红枝含泪苦笑道:“我还怎能再烦恼些?你告诉我罢,我回去仔细想想,若想不明白,只当没有听过。”
江游世便道:“是斗香做的。”当即将东院的见闻大略说了,隐去“鸷”一段,又隐去段力真在地上打滚的丑态,只道斗香总在给段力真服药,迫他做一些事情。说罢,江游世又道:“段姑娘,我不求你全盘信我,只但愿你提防些!”
数天内接连死了两个人,段力真焦头烂额,无暇去管几位客人。薄约轻易同他辞过行,改在城里寻客栈住。江游世背着包袱,和黄湘跟在后面,将那天偷看到的事情重讲了一遍。黄湘听他说得详尽,微末细节也俱都知道,愈发深信不疑,道:“江贤弟,我早觉得那斗香阴恻恻的,眼神也那样可怖。”
江游世道:“休要马后炮啦!”将从尹季泉手中捡的绳串给黄湘看,道:“斗香的药罐上也是这个图形。”黄湘问:“那这银牌呢?荷花又是甚么意思?”江游世便跑到前头,去问薄约。
薄约接来看了一眼,道:“不像是哪家哪派的记号,倒像画来好看的。”
江游世笑道:“也有师父不知道的东西呢?”
薄约道:“这有何稀奇,天下之大,我没见过的东西多了去了……倒是你们两个,从‘鸷’手底下捡回一条小命,以后大可以吹嘘。”
刚从那地狱似的段家逃生出来,他们正是兴奋的时候,薄约却哪壶不开提哪壶。江、黄两个一时想到这案子疑云已定,犯人却棘手,都蔫了下来。薄约回头轻轻笑道:“难不成你们还要管她?”
江游世道:“总不能叫斗香呆在那里,想杀谁便杀谁罢!”
薄约道:“她已当了十余年的霸主,段家也没教她给杀尽了。”江游世皱眉道:“但她忽然发难,一气便杀了两个人。谁知她以前还做过多少恶事?”
薄约听得好笑,说道:“不提你两个怎抓得着她,你们那红颜知己,大概第一个不答应。”江游世默然,薄约又道:“安顿下来再说罢,做劳什子的侠客,也要吃饭睡觉呢!”
段小姐倒不要吃饭睡觉的,她在自己闺房里哭了一天,滴水未进,提不起精神,只在妆奁里翻出一条珠串,握在手里把盘着。
这珠串是她母亲遗物,形似和尚的念珠,闻着有股淡淡檀香味,一颗颗木珠子却花纹斑驳,不知是什么做的。她心里不快时总将这珠串拿出来玩,已把上面珠子都磨得发亮了。江游世没着她瞧见尹季泉手里的木珠,否则她当发现这两样东西是同出一源的。
段红枝将那珠串摩挲了一会,听见有人进来屋里,想是下人来收拾被褥的,也并未放在心上。忽然那下人道:“小姐今日恹恹的,要不要端碗汤来?”
段红枝转回头来,见是斗香,竟然觉出难言的惧怕和疑心,吓得浑身一颤,道:“怎地是你来了。”
斗香道:“扰着小姐了么?”
段红枝勉强笑道:“不过想点不打紧的事情,没有扰着的。”
斗香于是劝道:“小姐莫要太过神伤了。”段红枝摇摇头,盯着斗香细看,见她面容却很静和,一如往常地温厚。她生出些试探之意,道:“我在想……我身边至亲之人,怎地一个个都离我而去呢?”
她手里既握着母亲的珠串,斗香只当她睹物思人,轻声应道:“夫人体弱,玉莲发了急病,尹武师失足落水,这些都怪不到小姐头上。”
段红枝嗯了一声,又试道:“但玉莲和尹大哥之死仍有蹊跷。你最近可得当心一点。”斗香道:“怎么回事?”段红枝便将那渴水之毒的猜想同斗香说了。
斗香沉默半晌,段红枝已隐隐地害怕起来,恐怕斗香当场将自己毒杀了。她听说斗香杀人,原本只信三分,可斗香此刻沉吟不语,她已信了八分。
但斗香终究没有发难,问道:“小姐觉得这是真的么?”
段红枝心想:“可不能叫她对我起疑。”于是说道:“那个姓江的小子说的……你也见过他。他很警巧,想出这个来,权当是真的罢。”斗香又问:“另一个小子呢?”
段红枝松了口气,佯嗔道:“他傻得很,说话是不算的。”
结果到了深夜,段红枝半梦半醒之间,闻到一股异香,浑身就像悬在温水里一样酥软无力。她勉力睁开眼睛,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人站在床下。她只感到这人衣饰神色都无比熟悉可亲,已忘了要去觉察甚么,呢喃道:“斗香?你怎么在这里,我要睡了。”
再过一会,那股异香也无形无踪。斗香打开她妆奁,将她母亲那串珠链拿出来,与她细细地缠在手上,道:“小姐不要惊慌。”将她搀起,一步步走出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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