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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腊月十八,温州城飘着冻雨。张卫东裹着漏棉絮的军大衣,蹲在火车站煤渣堆旁,铁钩子扎进结冰的煤灰里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要过年了还来扒煤渣?"巡道工老周跺着翻毛皮鞋,蒸汽从茶缸里腾起,在镜片上凝成白霜。
卫东没抬头,手指在煤渣里抠出半块蜂窝煤。父亲瘫在床上等着取暖,妹妹的学费还差十七块八毛,这些硬的煤核能换八分钱。铁轨突然震动起来,广州来的绿皮车喷着黑烟进站,煤渣堆簌簌抖动,有什么东西从坡顶滚下来。
是个人。
灰棉袄滚成泥球,乱间露出青白的脸。卫东扔掉铁钩冲上去,触到的手腕比冰溜子还冷。那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姑娘,嘴唇裂着血口,怀里紧抱的粗布包袱散开,露出半块霉的玉米饼。
"喂!醒醒!"卫东扯开大衣裹住她,老周递来的茶缸却泼了自己一身——姑娘突然暴起,抓着玉米饼就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
"慢点吃。"卫东拍她后背,摸到嶙峋的蝴蝶骨。茶缸里的热水化开她脸上的煤灰,露出双黑曜石般的眼睛,警戒得像只炸毛的野猫。
"李秀兰。"她突然开口,皖北口音又轻又脆,"能帮我收点东西吗?"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卫东看见月台边堆着十几个鼓囊的麻袋。春运的人流正从车门涌出,穿中山装的干部、挑扁担的货郎、抱孩子的妇人,满地狼藉里混着烟盒、报纸、橘子皮。
"这些都要?"卫东心跳加快。废品站收购旧报纸七分钱一斤,塑料纸一毛二,要是能抢在清洁工前面
"对半开。"秀兰抹了把脸,从包袱底掏出麻绳,"你搬重的,我捡零的。"
他们像两只工蚁穿梭在皮鞋与胶鞋的森林里。秀兰的棉鞋豁了口,却总能精准踩住被风吹跑的糖纸;卫东的军大衣被铁丝划破,但怀里旧书刊堆成了小山。当最后一趟列车驶离,两个雪人坐在月台边数战利品。
"四十三斤报纸,六斤塑料"卫东的算盘珠子在脑子里乱蹦,突然被塞进个温热的铝饭盒。
"先喝粥。"秀兰不知从哪弄来热水,煤渣混着糙米在饭盒里翻滚,"你胃病犯了。"
卫东愣住。他确实从早上就开始胃痛,但自认掩饰得很好。热气熏着眼睛,他听见姑娘说:"明早六点,北京来的特快卸货。"
月光照在煤渣堆上,泛着细碎的银光。卫东看着秀兰用草绳扎麻袋,突然现她右耳垂缺了小块,像被咬掉的月亮。
雪粒子混着煤灰在月台上打旋,张卫东的胶鞋底粘着冰碴,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李秀兰在前头拖着麻袋,破棉袄下摆甩出细碎的冰凌,却突然停在了第三根廊柱后面。
"有人。"她扯住卫卫东的袖口,指甲掐进他腕上的冻疮。
二十米外的货运通道,三个黑影正在撬木箱的封条。昏黄的路灯映出为那人翻飞的皮夹克——是陈阿,卫东同院的小。去年夏天阿偷了厂里半捆铜线,被保卫科追着跑了三条街,如今倒混成了火车站的地头蛇。
"绕东门。"秀兰转身时麻袋擦过铁栏杆,出刺耳的刮擦声。阿猛地回头,手里的管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卫东拽着秀兰往值班室跑,身后传来钉了铁掌的皮鞋声。装废品的三轮车就藏在冬青丛里,车把上还挂着给妹妹买的止咳糖浆。秀兰突然甩开他的手,抓起煤堆旁的竹扫帚横扫过去,扬起的煤灰瞬间模糊了追兵的视线。
"上车!"她跃上车斗,麻袋堆成摇晃的堡垒。卫东蹬车的腿肚子直打颤,车链卡啦卡啦的声响惊醒了站前广场的野狗。阿的叫骂混着犬吠在夜色里炸开:"张瘸子家的龟孙!明天就让红袖章抄了你的摊!"
寒风灌进卫东裂开的领口,后背上却贴着团温热。秀兰不知何时解开了粗布头巾,正用带着煤灰的布条包扎他渗血的手掌。"去三里亭,"她往车把上挂了个铁皮罐,"收完早市的菜叶子再分账。"
路过国营早点铺时,第一笼馒头刚出屉。秀兰数出八个硬币买了两碗豆浆,却把浮着油花的咸豆浆推给卫东。"胃寒要喝咸的。"她咬开馒头往里面塞雪菜,忽然从兜里摸出个铝制饭盒,"这个抵早上的粥钱。"
卫东认出这是父亲厂里的劳保饭盒,盒盖上还刻着"先进生产者"的模糊字迹。去年厂里精简人员,父亲为保住工龄提前退休,这饭盒连同搪瓷缸子都被收走了。
"城南废品站,"秀兰蘸着豆浆在桌上画路线,"老孙头收金属价高,但会扣秤。"她的指尖有细密的裂口,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煤灰,画出的地图却精确标出了七个回收点的收购价。
晨雾中传来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响,穿藏蓝制服的市容管理员正在收缴路边摊。秀兰突然按住卫东端碗的手:"你妹是不是在红旗小学?"见他点头,快将麻袋里的旧课本塞进装煤的竹筐,"这些别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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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东翻开卷边的语文课本,扉页上钢笔字工整地写着"温州市国营第二皮革厂子弟小学"。父亲出事前常带边角料回家,他用碎皮给妹妹缝的书包,到现在还打着补丁。
"下午去趟荷花池。"秀兰把麻绳缠成团塞进裤兜,"听说那批出口的皮手套被退单了。"她说话时右耳缺角的耳垂微微颤动,像片倔强的梧桐叶。
卫东心头一跳。去年广交会后,厂里积压的羊皮边角料堆成了山。要是能弄到这些下脚料,加上父亲教的片皮手艺车把突然歪向左侧,他慌忙回神,现秀兰正盯着他腰间晃动的皮带头——那是父亲用报废的机械零件改制的。
"自己做的?"她手指拂过齿轮纹路,冰凉的触感让卫东后颈麻。忽然扯下头绳上的塑料珠,在皮带上比划着说:"这里镶颗红纽扣,夜市上能多卖五毛钱。"
太阳终于挣出云层,照在秀兰别在衣领的钢丝卡上。那是用自行车辐条磨成的,弯折处还留着细小的牙印。卫东想起昨夜她昏倒时的模样,此刻却像株吸饱了晨光的野麦,在料峭春寒里噼啪拔节。
他们拐进纺织厂后巷时,早市的人潮正漫过麻石路。秀兰突然刹住车,盯着墙根处几卷泛黄的皮革——那是从厂区排水沟漂出来的羊皮碎料,还带着刺鼻的铬鞣剂味道。
"能帮我搞到缝纫机油吗?"她扯了块皮子对着光看纹路,"再找些报废的拉链头。"晨风掀起她糊着煤灰的刘海,露出额角淡粉色的疤痕,像枚新月躺在乌云里。
卫东感觉心脏在破棉袄里重重跳了一下。他想起父亲工装内袋总别着三根缝皮针,想起妹妹磨破的书包带,想起阿炫耀的走私电子表。雾霭正在散去,他看见巷口飘着"展个体经济"的红色横幅,看见推车卖纽扣的跛脚老汉,看见满地金灿灿的皮料碎屑如同撒落的铜钱。
"我知道哪有缝纫机。"他攥紧车把,手心里秀兰包的布条透着淡淡血迹,"在东风弄堂的知青返城安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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