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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璨突然问道:“刘叉靠得住吗?可别闹幺蛾子,抽冷子给你来那么一下。”
陈平安说道:“不至于,他若是生在浩然,也是一位响当当的豪侠剑客。”
顾璨点点头,略微放心几分。
刘羡阳说道:“修道之人,性情总比凡俗更为固定,即便要变,也是在生死场中见真我,才会有所变化。”
“看看我们三个,撇开身份境界什么的,性格跟当年其实也差不太多。”
“对了,姓陈的,你怎么回事,怎么不让小米粒晚些离开处州地界,好歹参加过刘瞌睡的婚礼再去南边游历。”
陈平安笑了笑,没说话。
就在此时,来了个面容苦相的青年,相貌堂堂,身量雄伟,像是有些天生的愁眉不展,他身边还有个身穿彩裙的高髻女修,容貌秀美,头戴金步摇,腰间系着一条五彩宫绦,看得出来,她很紧张,只是故作镇静。他们在龙泉剑宗的谱牒身份,姓氏都是卢。也亏得他们的师父是阮邛,换成别的任何道场,恐怕都会劝上一劝,不要将亡国遗民身份表露得这么明显,如果只是在野的江湖逸民也就罢了,追求长生的修道之人,莫非你们将来学道有成,还想要做点什么不成?
刘羡阳朝他摇摇头。
卢师弟,不是说今天这个时候不合适提,而是什么都时候都不合适提。
顾璨点点头,刘羡阳虽然看着混不吝,永远不拘小节,但确实是个大事上拎得清的人。
陈平安却笑着站起身,说单独跟他们闲聊几句学道事。
陈平安当然清楚他们两位的底细,卢溪亭,旧卢氏王朝世族出身,女修卢琅嬛,她跟谢谢类似,都是年幼便上山修行仙法的。
走出去一段路程,在一条被月光照得雪亮的瀑布附近,路边有兰花十数缸,大如簸箕,芬香怡人。
卢溪亭停下脚步,红着眼睛,作揖道:“卢氏余孽,有幸拜见陈国师。”
卢琅嬛跟着施了个万福。她其实对故国家乡的印象已经很浅淡了,灭国之时,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当年跟着师长们背诵道书的时候,她口齿还不甚伶俐。
陈平安双手笼袖,淡然说道:“卢溪亭,你知不知道,你与卢氏遗民、旧勋贵王公的几次秘密接触,大骊刑部都是有档案记录的,聊了什么,想要做什么,吃了什么,语气与神色变幻如何,都记录得很清楚,因为其中有两人就是大骊刑部的谍子。也就是你们运气好,刚好进了龙泉剑宗,如果在神诰宗,长春宫,风雪庙几个地方,都会比较麻烦,很容易就误己误人了。”
卢溪亭抬起头,显然惊讶不已。陈平安笑道:“我也不用吓唬你一个观海境剑修,对吧?”
卢琅嬛抿起嘴,似乎这位年轻国师,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可怕呀。这趟鼓起勇气跟着卢溪亭来见他,她真是豁出性命不要了。
陈平安和颜悦色道:“卢氏遗民一心想要复国,当然理解你们的心情,只是没奈何‘心想事成’一语,总被分成两截看。”
“我说不成,你会觉得我是如今的身份使然,那你可以去找王毅甫,问问看他的想法。他若说成,说明你们这三十年来确实没有白忙活,打着结社的名义时常碰头,泛舟湖上,诗词唱和,用一大堆莺莺燕燕的名妓歌女们掩护踪迹,可如果连王毅甫都说不成,你就该好好反省反省了。”
“这些年来,王毅甫先后给太后南簪和陪都尚书柳清风都当过扈从,辗转各地,对大骊朝政了解深刻,他如今就在陪都洛京那边隐居,也不难找。回头你可以带上一块刑部无事牌去趟洛京地面,跟王毅甫好好聊一次。”
卢溪亭神色尴尬道:“陈国师,我们其实已经没有复国的野心,只是想要与大骊朝廷争取一下,尽量提升卢氏遗民的地位。”
例如卢氏遗民出身的官员,至今还没有当上三品官的,没有出过任何一位疆臣。又比如准许旧卢氏修士,恢复道统,收回那几座道场,重新开辟洞府,再就是降低两州赋税……说实话,复国一事,卢溪亭想都不敢想,大骊武卒的刀子,什么脑袋没砍过?
陈平安笑道:“此事不比复国更难?”
卢溪亭困惑道:“恳请国师解惑。”
陈平安说道:“复国,不过是十几号昔年贵胄遗民,寻个拥有皇室血统的年轻人,扯起旗帜,归拢些许残部,然后被大骊在一两天之内就镇压下去,可即便是昙花一现,史书上也能记上一笔,复国一天也算复国了。”
“可要说不是复国,而是谋求旧卢氏王朝本土人氏方方面面的利益,也就是你所谓的‘地位’,卢氏旧世族的官场地位,旧道统的收回洞府、重续香火,你们能够怎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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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个你可能无法接受的事实,旧卢氏出身的官员,本来可以在大骊朝飞黄腾达、做到疆臣的文官武将,几乎都已经战死了,最终留给大骊朝的这些豪阀子弟,世世代代都精通‘当官’的他们,如果不是大骊朝必须拨给他们一些名额,作为当初他们‘识大体、懂时势’的报酬,否则在我看来,崔瀺和吏部关老爷子当那定下的那两条不成文规矩,不许旧卢氏官员进入户部衙门、不许担任地方州郡四品以上堂官,还是过于宽松了。”
卢琅嬛听得神采奕奕,好些个她自己以前想不明白、卢溪亭他们也讲不清楚的问题,好像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年轻国师冷冰冰近乎残酷的言语里,藏着好几个活泼泼的道理。例如她就是第一次听说大骊朝廷和绣虎崔瀺原来跟卢氏豪阀,竟然做过这么一笔见不得光的交易。但是一转头,崔瀺便与大骊吏部反手捅了一刀子,尤其是那句“不许进入户部为官”,啧,有嚼头!
卢溪亭轻声道:“陈国师,这些都不行的话,那么两州百姓的沉重赋税呢,实在是过于苛刻了,我两年前用下山历练的名义,走过那边,不是什么花前月下的诗社,不是什么高朋满座的酒宴,我是真的走过好些县城和乡野的,老百姓的日子确实苦。”
陈平安说道:“两州必须持续五十年的重赋,也是崔瀺亲自定下的规矩。大骊朝廷只会保证两州百姓活得下去,日子过得不比旧卢氏百姓更差。在这条底线之上,在地方上根深蒂固的旧卢氏世族豪阀们,可以自己折腾去。见得光,生财有路,不管是大骊京城、陪都还是大渎南边的商贸,算本事,见不得光被抓了个正行,剁手,就这么简单。”
大概是国师已经把话说得再通俗直白不过,于是卢琅嬛就听得明白无误了,自行分配利益,狗咬狗?能够凭借见得光的财路立身,这些家族就算是主动融入大骊朝了,过得不舒服的那拨,肯定是心有不甘、怨怼的,更想要复国的?一旦决意复国,岂不是刚好被早就在暗处磨刀子的大骊驻军给一网打尽?届时旧卢氏地盘的底子,变得彻底干净了,大骊朝廷再来降低两州赋税?
卢琅嬛幽幽叹息一声,难怪刘宗主在他们下山游历之时,笑呵呵与他们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山岳面目反在山外得之。”
陈平安说道:“卢溪亭,你是卢氏遗民出身,但是你要牢牢记住一点,时刻问自己一个问题,在自己之外,你又能代表谁。只有弄清楚了这件事,你才有可能做好某件事前。打个比方,我当过剑气长城的隐官,但是陈平安敢说自己就是剑气长城吗?我当然不敢,宁姚也不行,甚至是老大剑仙都不可以。”
卢溪亭心情复杂至极,既感激年轻国师与自己说了这些虽然残酷却也坦诚的交心言语,也遗憾自己未能帮到两州百姓什么。
不管怎么说,卢溪亭还是要感谢自家宗门的宽厚和那位宗主师兄,如果不是这两层关系,陈平安何必搭理自己,自己又如何能够见到对方?
就在此时,陈平安笑道:“我师兄崔瀺订立的规矩,也不是万世不易的铁律,比如五十年的重赋,我就觉得时限长了些,三十年就够了。”
卢溪亭眼睛一亮,满脸震惊。三十年?距离卢氏王朝覆灭之日不就已经?
卢琅嬛却是脸色古怪,这种话,也就隐官兼国师的你说得啊。
陈平安伸出手掌,轻轻翻转,“师兄擅谋划,定大略。我比不得师兄,只能循规蹈矩做些小事,既然是小事,当然易如反掌。”
卢溪亭在这一刻,真正理解何谓大骊王朝的“国师”。在他们看来的天大难题,于陈而言,势如破竹,迎刃而解,都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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