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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怎的就这样繁忙?
这样一想做皇帝也是没意思,这般忙碌不说,还要受下面的官吏层层欺瞒,实在无趣。
“司天台的人来说,北部今年可能要有雪灾,唉。”姬赤华才做了一年的太子,脸上的神情与姬若木越发神似,尤其在她叹气时,眼皮惯常向下一拉,两人足足有五分相似。
姬无拂道:“天灾难避,得趁早打算。”
说来简单,做起来可太难了。
在姬无拂记忆里二姊永远轻快的神情已经在本人脸上褪色,变成淡淡的威严。姬赤华嘴巴张合说了许多,姬无拂都没有听进去,脑海中分明还是旧日的模样。
姬宴平道:“开垦出来的田地是一年多过一年,户口也是逐年增多,库中的银钱却不见涨,反倒是地方豪族日渐豪阔。迟早有一日,税法是不得不改的,届时均田、府兵都要大动。这事是不避开的,便是不在当今,也在我等百年之前。四娘,你若是想与圣上说这事,大可直言,圣上会听的。”
姬无拂听了一怔,随后弯唇笑道:“我送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原来是阿姊看了么?回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羞惭,前言不搭后语地乱写一气,送出时足够一掌宽厚,劳累阿姊费神了,多谢。”
“你我之间,何足言谢?”姬宴平举杯示意,满饮后提醒道,“广州司马送入京后,我去大理寺看过,罪状没有问出几桩,倒是说了很多废话,近日在外如果听到流言,切莫生气,只管处置便是。”
无非是些秦王在外行事跋扈之类的话,已有属官报来与她说过。早年姬无拂总听人说姬宴平,后来才明白气盛时刻,实在是懒得顾忌。转念想来,姊妹之间她终究是更认同姬宴平的行事主张,也是有趣。
姬无拂举杯饮酒,道:“广州司马啊……当日我本是想射杀他的,临到关头又觉得没意思。一个人胆小到了在众人面前溺满身的人,却还是要贪。以为他嘴有多硬,结果还是更惜命啊。”
三姊妹各自说了些近日的日常琐碎,一旁坐着的长庚听得昏昏欲睡,靠在长案前,小鸡啄米似的头一点一点。姬宴平眼角余光瞥见了长庚情状,乐道:“时辰不早了,阿姊带着长庚回去歇息吧。四娘也是,若不想留在内宫过夜,还是早去徽猷殿复命为妙。”
亲王出阁开府,再留居内宫是不大相宜的。再者,姬无拂虽然怀念幼时时光,但更喜欢现在自己当家做主的日子,况且紫微宫不比太极宫熟悉,在这也找不到太多儿时印象。
姬无拂便一点头:“我即刻便去了。”
姬无拂与姬宴平先送太子出登春阁,两人并肩站在回廊间远眺,登春阁周围遍布四时花草,景致可观。长庚跟在太子身后走着走着,突然抓了一把装饰用的艳丽花朵,在手里捏一捏,转头递给太子看,口中说了些什么。太子弯腰回了一句半句的,下一刻她身后的宫人将那盆花连盆装走了。
见此情形,姬无拂失笑,侧首一看姬宴平也在笑。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声。姬宴平道:“你猜长庚说了些什么?”
姬无拂半真半假道:“不必猜,我知道,她肯定是以为初冬不该有玫瑰,出于好奇发问。至于把花带走,这事就没什么好新奇的了,不过是一盆花。”
各样的花草姬无拂都看人养过,大多成了她手下的花泥。而今她不再对花草感兴趣,却也记下了各种花朵的样式种类。
“是啊,不过是一盆花。”姬宴平左手朝东北角指了指,“如今宫里的花草大都是那边培育出来的,尚寝局的女史都省了功夫,只等人送了。”
姬无拂回想好一会儿才明白:“阿姊是说在上清观清修的闵氏?许久没听闻他的消息,我都快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姬宴平道:“那个回鹘质子被救回来后也暂时安置在上清观,两个小郎作伴也算不错。哦对了,阿鸣家里近日新添了孩子,你得空了可以去看看她。”
交代完了,姬宴平抬脚便走,姬无拂则往徽猷殿去见皇帝。
母子见面,往坐床两侧一靠,中间的矮几上堆的是姬无拂陆陆续续送回来的书卷、罪证,满满当当的书卷堆挤在矮几上,勉强空出一角摆上姬无拂爱吃的瓜果。
皇帝道:“有什么话要说的,当下便都说了吧。”
姬无拂昨日打了一整夜的腹稿,睡梦里都在侃侃而谈,可真当坐在徽猷殿、皇帝面前,又觉得万般思绪牵不出一个头。她立刻共情了朝会上拿笏板的妾臣,人手里合该有个笏板写一写重点,否则开口忘言时该怎么办才好。
不过她面对的是皇帝,也是母亲,于是皇帝母亲提醒宝贝女儿:“就从驿长开始讲起吧。”
“租庸调本就令百姓全年无暇,此外如驿站驿长之责再落在百姓身上,即便免去庸调,也足以让勉强温饱的百姓落入贫困,且入外任官吏常有公私不分之嫌,除过明文由百姓承担的事务外,总是平添诸多杂税……”
姬无拂点了好几个不作为的县令大名:“就连户籍都疏于整理,丁口死亡、田亩转让等等关系赋税根本的事宜都漫不经心。百姓或是受豪强欺压或是生病求治,不得不出卖田地,田地因此落入官吏、寺院等免课户手中,没了田地的普通百姓却仍要纳租庸调。百姓活不下去就要流亡,失了课户的官吏为求政绩就将赋税记在逃亡户的邻保头上,称为摊逃,时日长久邻保一户却承担多户赋税再者,诸多州县田地不足,甚至出了领田不足百亩却要上缴百亩赋税的事端……如此种种,百姓如何能不卖去田地,久而久之又成流民。”
对于这番现象,姬无拂也给出了一点不成熟的解决建议:“人数在涨,田地却是有定数的,终有一日均田不能足够,是迟早要废弃的。连带府兵、租庸调一概要大改。私以为,应当清查田地,以田地作为赋税的标准,人有生老病死,田地却是百年长存的。土地在谁手中,谁就要为这份土地缴税。还有一点,寺院不该是免课户。”
皇帝听完,道:“四娘游历一载,却比巡查州县四载的观察使还要洞明世事,如非观察使过于无能,便是欺上瞒下,无论如何,都当加以严罚。”
猛然挨了夸奖,姬无拂不大好意思地说:“我也有我的一点小办法,旁人学不来的,也不能全然责怪他们。”毕竟她连住在民居半夜不睡偷鸡摸狗似的,日夜偷听居民聊天的事都干过,实在不好说出口。
随即姬无拂又想起因为采访使以私怨匿水灾导致陈文佳家乡受灾却得不到赋税减免,以至后来的种种意外,她又改了口风:“不过,采访使中确实有人私德亏欠,闭塞阿娘耳目,必须严惩不贷。”
赋税之外,姬无拂又说了许多民间关于女子的苛待,列举药县陆氏一事,多有愤愤:“陋习无数,不知何日方绝。阿娘,此方天地间由男人乱涂乱抹的地方太多,有时候我真是不能明白,为何不直接下令禁绝呢?世间若是女子做主,定不是这般模样。”
皇帝目光一动,漫长地沉默之后说:“在一张白纸上画图,和在一张涂满笔迹的纸上画图是截然不同的。你小时候总爱花果,太极宫内的翰林学士便栽了两盆橘子树,一季橘子不足你两日吃用。后来又添了柚子、橙子,但你依然最爱橘。听宫人说你曾戏言,若有柚子那般大的橙子该多好。现在我的手里有的就是这样一颗柚子树,虽然不甚繁茂,结出来的果子尚且能入口。除了砍去柚子树再种,还能有什么法子,能种出可口又大如柚的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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