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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钧一发之际,盛宁毫不犹豫便扑身上去,下意识地抬臂一挡——刀刃深深没进肩膀,鲜血瞬间迸溅,犹如在肩头绽了一朵俏丽的血花儿。
盛宁忍着剧痛,判断出对方手中是柄至少50公分的长刀,刀身长,刀柄也长,行凶必然不便。眼见万勇杀红了眼,举刀又劈第二下,他再次挺身而出,双臂自万勇胁下穿过,竟牢牢地将他抱住了。
为了脱身,万勇立即挥刀一阵乱砍。但长刀的优势是攻击距离更远,近身搏斗还不如匕首捅人方便,几番攻击不到就近在眼前的盛宁,万勇也终于泄了力气,稍稍冷静下来。
“万勇,杀人不过头点地,可你这一刀下去,逞的是一时之能一时之快,毁的却是你老万家几十年的忠烈之名,值吗!”感受到被抱住的万勇明显一颤,盛宁仍一刻不敢放松钳制对方的双手,继续严声道,“你爷爷万定国1918年生人,贫农出身,1933年参加红军,长征路上,巧渡金沙江,飞夺泸定桥,化过雪山的积水解渴,掏过老鼠洞里的存粮果腹,最后五个兄弟都壮烈牺牲了,就活下他一个……你奶奶刘巧霞1920年生人,14岁就加入了‘妇战团’,而后又加入了新四军,一样跟随部队南征北战,你们家里应该至今还保留着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的功勋章吧……倘若两位老人家能够活到今天,都是拥有几十年党龄的老战士,都是新中国的见证者与奠基人,也都会在国庆的时候被请上天安门观礼……对了,还有你的父亲万新民,也是钢铁厂的优秀员工,一家人日子虽清寒,他却高风亮节,连单位分房都主动礼让给了条件更困难的其它职工,这样的光荣家庭,我称它一声‘忠烈之家’,没有错吧?”
万勇又是猛烈一颤。他万没想到,这位从未谋过面的检察官不单能叫准自己的名字,居然连自家这些早已没人提及的旧事都一清二楚。
肩膀伤口极深,血流如注,盛宁本就病病殃殃,再带伤多说几句,便更吃力了。他眉心略蹙一下,又咬牙强撑着说:“你爷爷因病过世得早,父母工作又忙,你幼年是跟着你奶奶一起长大,我想,在你的成长过程中,她一定常跟你讲述当年那些热血激荡的革命故事,也一定没少教育你长大要怀赤子心、要行忠义事,所以你才会养成这样一副铁胆热肠,才会一次次在他人遇险之际选择挺身而出……”
而那最后一次的“挺身而出”正是万勇心口的一道伤。
那天他刚刚出完车,回家路上却见到两个流氓模样的男人正在纠缠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板着人家的肩膀不让走,手都伸到姑娘的裙底了。姑娘哭哭啼啼的,一直在说“不要”,一直在呼“救命”,听得万勇一腔热血直冲头顶,毫不犹豫地就冲上前去询问制止。流氓仗着人多一个,朝他的面门就挥来一拳,万勇被打得两眼漆黑,想也不想便挥拳反击。结果一下子反击狠了,打得其中一人掉头就跑,结果不慎摔断了右外踝骨。经法医鉴定构成轻伤一级,他得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又或者向伤者道歉赔偿,以期达成和解协议,免于处罚。
两个流氓开口就要五十万,已经羁押于看守所的万勇实在气不过,托律师和老娘找到那被救的女孩,求她说明真相。可由于该两名男子是黑社会,被救的女孩唯恐事后遭到报复,只含混其词地说与那两人是朋友间的玩闹,就再不肯出面作证了。
一腔热血换来满地狼藉,看守所中的万勇心灰意冷,心力交瘁,为免遭受重判,只得认罪认罚,砸锅卖铁地赔偿了15万元的和解金,最后“成功”得到了一个免予刑事处罚的判决。
没坐牢,家中老娘还觉得庆幸,谢天谢地谢菩萨,可没坐牢不等于没犯罪,万勇以前获得的那枚五一劳动奖章被收回了,连着国企巴士公司的铁饭碗都弄丢了,只能去私人车队跑长途。
想到遭遇的种种不公,万勇再次血冲头顶,他两腮肌肉凸鼓,又扬起刀来挥了一下,试图从盛宁的钳制下挣脱——然而这个病弱又带伤的年轻人竟有一股他也料想不到的力气。他一把两把都没挣开他的束缚,眼泪倒流了下来。他嘴里喃喃地蹦出几个字,“不公平……”
“是不公平,也是该不服、不忿,但你个人的不服和不忿还不了你公平,”事无巨细的工作习惯令盛宁早就查看过该案的判决书了,他轻声却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我能。”
“你……你怎么能?”一言切中要害,万勇当场愣住。
“是的,我能……”盛宁忍着伤处越来越火烧火燎的疼,又重申一遍,“也许只有我能。”
万勇毫无疑问地起疑了、动心了,他说:“都是三年前的旧案了,法院都判了……”
“发现下级人民法院已经生效的判决、裁定存在错误,上级人民检察院可按审判监督程序提出抗诉,该抗诉不受时间限制……”盛宁失血过多,手臂渐软,再抱不住眼前这个劲瘦强悍的中年男人。感受到此人的敌意正在消退,他终于小心地松了手。眼前刀光依旧森森,确认对方暂没有行凶的歹意,他才慢慢地后退两步,仰头倚靠在墙上,喘息着。
刚刚死里逃生的周晨鸢一直瞠着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盛宁。天已经黑了,哪儿哪儿都很黑,就这人站在一方皎洁莹白的月光里,很冷,很静。
“唐马区法院的判决书上,事实认定和法律适用都有错误……一是女孩对案件细节的描述违反常情常理,显是受到威胁所致,法院怎可轻易认定她与两名伤者是朋友;二是有意回避了伤者对女孩的施暴行为,未确认你有正当防卫的权利;三是综合当晚情况,伤者可能是在路灯不明、路面不平等多重因素作用下摔倒受伤,无法证明是你的行为超过了正当防卫的必要限度,你无需承担刑事及民事赔偿责任……”抬手捂住左臂上那道皮开肉绽的刀伤,盛宁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往下说,“法是任何人都不容逾越的底线,但底线之上还有天理、有人情,作为路人,你不顾自身可能因此遭遇的危险和麻烦,勇于挺身对暴行进行劝止,理应获得提倡和肯定。那件案子明显存在司法失能乃至不廉不公,我来为你写这封抗诉书……”
手中长刀呛啷落地,万勇先是愕然,再是不信,最后感到腔膛里一颗死凉死凉的心又一点一点热起来了。
“‘见义勇为’已属不易,但‘见义智为’才更难得。”盛宁的一番话是既正气又漂亮,显然是为了脱困,但又绝不仅仅是为了脱困。停下喘了口气,他眼望这个无措的男人,再次庄重地口称他的姓名,真诚地说下去,“万勇,你不是杀人犯,你是万家的儿子,是革命者的后人,我相信你不会把这一次挺身而出又变成一场本可避免的‘犯罪’,如果你愿意信任我,我不仅可以为你写抗诉书,我一样可以为你、为其他大桥事故的遇难者和他们的家属讨还一个真相。”
“让我再想一想……想一想……”万勇僵着不动,满脑嗡嗡作响。不得不服气,这个年轻的检察官仅凭几句话,就唤醒了他为人的底色,就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了的对他人格上的尊重,甚至更胜他把头发梳得油亮、接受五一奖章颁奖的那天。
但一时之间,他还拿不定主意。
“你们若只绑了我一个,兴许杀了、埋了,这事儿也就完了,可这位周公子的身份实在不一般,我想现在省里一半的警察已经身在湄洲查到了你们的线索,还有一半正在赶来湄洲的路上……许正武的妻子就快生产了,庄波的老娘患有严重的眼疾,你们的情况我都这么清楚,那些特警比我能耐百倍,你们一定逃不掉,一个也逃不掉,你忍心让孩子出生没有父亲,让瞎了眼的母亲送儿子上刑场吗……”
盛宁嘴里这些名字都是参与绑票的幸存司机,此刻也都在门外焦虑地等待。他适时看了床上的周公子一眼,生死关头,周晨鸢也识相地附和道:“现在就放了我们,我保证什么都不追究……”
万勇拾起刀来、转身出门的时候,盛宁又轻声提醒他:“要快,等特警们包围这座旧工厂的时候,你‘请我们来谈一谈’这件事就不由我定性了。”
待连人带刀地离开屋子,盛宁才仰头后靠,长长地喘出一口气。方才看似蛇打七寸,成竹在胸,实则还是险胜。
然而被他救下的那位周公子却似完全不领情,还恶形恶状、嗡声嗡气地来了一句似警告又非警告的话:“盛宁,如果你聪明,就该让我死在这儿,因为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缠你一辈子。”
“如果你死了……他们又怎么会放过我……”这话简直莫名其妙,盛宁懒得搭理这人,也没细细品咂“缠一辈子”背后的深意,他撕扯自己的衬衣袖子作为止血绷带,又叼着绷带替自己包扎。但不知为什么,血就是止不住。他只能一直抬右手捂着,但温热的鲜血还是不断从那修长的手指间渗出来,滴滴答答淌落在地。很快,半爿身体都被染红,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一股带着点甜的锈铁似的血腥味,他疲累得闭了闭眼睛,已近气若游丝。
“盛宁?喂,盛宁?”眼见人已有了昏迷的迹象,周晨鸢突然转头向外,叫喊起来,“你们放他出去,他快不行了!”
没人应他。
“盛宁?盛宁,你别睡着,别闭眼睛!”担心这一闭眼就再醒不过来,周晨鸢更急了。他活了二十六年还没这么急过。他竟扯掉箍住伤腿的皮带,连滚带爬地翻床下地。他罔顾自己的伤势来到他的身边,将一个奄奄一息的血人儿搂进怀里,除了染血的地方是热的,浑身都凉,人已憔瘦得跟纸片儿一样,脸也尖小,皮肤都因失血变得透明了。周晨鸢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重击一下,又冲门口大喊大叫,“我留在这里行不行?我以我外公的名义发誓行不行?我发誓我不会追究、不会报复,我求你们快送他去医院吧!”他活了二十六年也从没求过人。
门“咣”一声被再次打开了,万勇出现在门口,这回没有提刀。
“盛检,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要你给我翻案,我只要你答应我不追究其他人,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见人在这位周公子的怀里缓缓睁开眼睛,允诺般轻点了点头,万勇果断将实情悉数相告了。他说,“孙淼跟我是发小,他一直怂恿我、欺骗我说,是你要把事故的原因栽到我们这些司机头上,现在想来,他这么说肯定是因为他贪污了修桥的钱……”
万勇的一席话还未完,训练有素的省特警队员们就破窗而入了。司机们跳窗的跳窗、破门的破门,抱头鼠窜,但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就全被特警们制服了。
不一会儿,救护车也来了。
像是半个省的警力都云集于此,现场真是什么警种都有。但盛宁有些失望地发现,这些摩肩接踵、全副武装的警察里,竟没有他的贺之。
省公安厅厅长付勉亲自到场,正与特警总队总队长陈江候在周公子的担架边。两位领导都身板高大,相貌英武,乍一眼还有几分相像,两位领导也都毕恭毕敬,半躬着身体问担架上的周晨鸢,被囚禁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让我想想,好好想想……”说话时,周晨鸢费劲地支着上身,一直望着不远处的盛宁的侧影。他冒出了一个念头,而这念头就跟满头的乌云一样,瞬间就荫蔽四野了。
他想,不停地想,他会不会转身回头,会不会对我微笑呢?
见周公子一眼不眨,犹灵魂出窍,付厅长仍好声好气地唤他:“周公子……周公子?”
“我不记得了,”周晨鸢始终定定望着盛宁,既满怀期待,又怅然若失,最后他只是这么说,“那位盛处长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盛宁坐在救护车敞开的后门边。这会儿已经输上了生理盐水和营养液,稍感体力恢复,正对刚刚为他扎针的医生点头道谢,听见这句话,他便回过了头。目光依旧清冷而戒备,但终究是冲担架上的男人动了动嘴角,像是极浅极浅地笑了一下。
一瞬间,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里爬出来了,整个世界都豁亮如昼。
“周公子?周公子?”疯了?醉了?还是傻了?所有围在周公子身边的领导、警员与医护人员们都意识到,这个男人的眼神太不对劲了。
浑然不觉伤腿的疼痛,周晨鸢短暂愣怔一下,接着便乐不自禁地大笑起来。他说了一句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
他是我的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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