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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这夏时雨却依旧满脸笑意,同他一般高兴道:“果真?那姚不闻在韶康时便已小有名声,稜儿这般能干,竟连他也能压得一头!”
李稜志得意满地应了。旁的人终于有些动静,闻贯河不冷不热开口:“你这徒弟自矜自傲,你竟也不加以约束。”
长辈说话,李稜也不见避讳,仰着头道:“横渡仙子,我师父怎么教我,与您雒鸣宗有何关系?”
这便有些太过失礼了,杨心问按了按他的肩——险些没够到,随即对闻贯河说:“稜儿心性率直,又是剑修,本就不该过多管束,率性而为,不失本心,足矣。”
闻贯河摇摇头,不赞同道:“人本凶兽,不受教化,何来本心?”
见他们二人似要吵起来了,路游子忙开口道:“宗主!天座阁的那位传信有请!”
闻听此言,杨心问便觉那雾气再度涌了上来,眼前景色几变,他似踩在柔软的棉花之上,这柔软是夏听荷给的,是她的好友给的,是她的小徒弟给的,可那柔软疏忽间便散去,落脚处任然是一片冰寒。
他定神望去——无首猴坐在天座阁的窗边,一腿曲于胸前,一腿在窗外晃荡;一旁的小几上坐着上官见微,正伏案读书,手上不时记下些什么,似是全然没有注意到后面来了人。
那小几对上官见微来说太小了,原先应该是给一个与李稜身量相仿的孩子用的。杨心问斜眼觑着他,夏时请仙时的模样又浮上心头,堵得他发闷。
他二人不知为何身着缟素,似在给什么人守丧那样。那股发闷便越发沉痛,杨心问想别开眼——或许不是他不愿看。
“他怎会在这里?”杨心问垂下眼,神色冷淡道:“我应该只给了藏经阁的令牌。”
闻听人言,上官见微才转过身来,忙行礼道:“宗主。”
杨心问不看他,亦不回话,由着他维持着拱手弯腰的姿势。
窗外鸟啼不绝,无首猴的肩上落了两只雀。
他眼下的面容杨心问看着陌生,应当是夏时雨认识的某人,面容平实寻常,肤色黝黑,肤质粗粝,鼻子生得大而挺,叫他看起来有几分英气,可是眼尾却是弯的,又生出些冲淡了那英气的温和来,是个落在人堆里便认不出的凡常模样。
“我前几日在藏书阁见到他,他这人对书的贪欲太重,石饕餮观其心,竟都吃不准他到底想看多少书,险些叫他溺死在那真知之中。”无首猴逗着肩上的雀,那鸟当真不怕,亲昵地啄着他指尖,“没法子,我只能把他提到这边来了。”
杨心问不语,对这回答不置可否。
“这般看着我做什么?”无首猴笑道,“我与此子一见如故,已是忘年之交,你瞧不出来?”
“师父交友甚广,弟子不该置喙。”杨心问依旧冷声冷语,这竟是夏时雨的不喜,“可此子心性残忍,又胆大妄为,我们本不该留他!”
上官见微被兜头痛骂,也不见神色有异,只是埋首不语。
无首猴抚着那雀儿,凑近了些:“千楷未及弱冠,家中又无术道传承,却能凭一己之力召得深渊临世,这般天纵奇才,杀了岂非暴殄天物?”
“为了召这个深渊。”杨心问冷冷道,“又用了多少人命?”
“京中那大妖是吞了龙脉的邪物,彼时三位宗师驰援都奈何不了他,那些被困在它腹中的人本就没救了,拿来当召阵的耗材实属无奈之举。”无首猴说完,随即又有些怜惜地看向杨心问,“只是不曾想听荷与你——”
“此事无须再提。”杨心问打断道,声色见冷,如初冬新挂的冰棱,吓得那两只鸟雀展翅翻飞,从窗边匆匆飞去了。
无首猴面上露出些不舍来,半晌从窗边站起,绕行到杨心问身边,抬手拍了他的肩道:“世人皆惘。”
杨心问听不懂。
“为着许许多多的大道理,大功德……”无首猴说着看向上官见微,“大欲念。奋不顾身,不畏生死,临到头了才发现,这许许多多的东西,其实都在梦里。”
“上下求索,不若白日一场梦。”
无首猴乃心魄道的祖师爷,又是夏时雨的师父,想来那夏时雨也不会在这件事上与他争辩。杨心问便觉自己憋出了一股火气,恨不得指着那没头没脸的玩意儿破口大骂,他每每听到那无首猴在那扯梦不梦的,他就要想起那魇梦蛛网里的离恨别愁,什么强买强卖的勾当要他受那种苦?
他心里骂得起劲,却听自己忽而开口道:“我知晓。”
无首猴和庄才同时怔了怔,抬眼看他。
艳阳量着窗框一线木直,在地上摹出了个相似的影子。那影的一段打上了杨心问的鞋面,杨心问低头看着,后撤一步,复道:“我知晓。”
无首猴看着她,开口道:“时雨,你可知今夕几何?”
杨心问捂耳:“还不到时候,你莫催她。”
迷梦再变。
十二圣十七年六月廿六,近来天愈热,吞咽睡卧皆觉困乏,不知是因为夏燥如此,还是时日已近。
七月初二,姐姐自京城返程,她情郎季枝被京中的妓子迷了心神,留在了京都,气得她好厉害。见我身子不见好,便带我回了青坞小居,还请了师父为我探看,可我连日来已少有醒着的时候,不曾见到师父。
七月十七,现下握笔已不大稳当,字迹潦草,惭愧。只是所记之物宝贵,入魔之人大多在祈愿之后即刻成魔,少有如我这般负隅顽抗之人,虽是苟延残喘,却也维系了五年之久,期间或有特殊之处,详细记下,对后世研究深渊或有助力。
八月初五,姐姐给我煲了汤,我喝了两口便吐了个干净。不仅因为她手艺不大好,还因为我满脑子只想着人血,除了人血之外的东西,光是闻到气味便叫我难受。
我有些怕,求姐姐发誓,当我撑不住那日必要亲手杀了我。
她没有发誓。
杨心问已渐渐想起了些什么,可思绪被汹涌而来的饥饿和疼痛搅乱,叫他不能细想。
他的梦愈多,心魄便像是在逐渐融于深渊那般,见深渊之所见,感深渊所感,他不怕这个,夏时雨也不怕,却还是夜夜梦魇,她在怕什么呢?
夏夜却不闻蝉鸣,墙边摆放的冰盆融得很快,陈安道早些时候在那放了一捧莲子,说是冻过的更好吃,冻过了,再剃掉莲心,沾了糖浆,这回必定是好吃的。
杨心问浑身泡在冰冷的虚汗之中,分明是热得要命的,却又觉得手脚冰冷,灵脉里的丁点儿灵力还在负隅顽抗,久疏蕴养的灵脉脆弱无比,每次冲击都疼得像是有糙纸磨砺他的骨肉,闻言只能勉强地笑了笑。
陈安道给他掖被擦汗,絮絮叨叨地与他聊京中的见闻,又把那被妓子勾走的坏东西颠来倒去地骂。
杨心问不想听他说这个,于是动了动手指,勾住了陈安道的手指。
“待我撑不住的时候,你要快些动手。”他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些简短的字句来,“务必要捣毁我的元神,且不可让席露一朝落到旁人手上——尤其是师父。”
方才的絮叨霎时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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