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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啊,总有一杆秤在,是不是?】
这短短一段水路,竟是芳甸生平仅见的险境。
梅老爷那条小电船看似在望,其间却隔了一整幅揉皱的江面,那压根无法用寻常的远近高低来衡量,千仞浊浪,万顷暴雨,都横亘在窄窄一线江天间,小船攀行在浪尖上,如入群山环抱中。
沿途的猿啼被风雨撕碎了,更是凄厉绝伦,几乎像是千载以来水鬼的哀鸣。
这声音寻常人听不明白,只觉瘆人而已。但几个水匪却再清楚不过,这是要赶忙撤回水寨里了。
水匪都是盐户出身,早就摸清楚了鄂江的脾性,龙王雨不来则已。一旦横盖在江上,那就是阴风怒号,雨水滔天,短则连绵三五日,长则盘旋半月方去。
更要命的是,江水暴涨时,那些礁石便如刀丛般隐入水底,船一触上去,便是开膛破肚的下场。
再老到的船夫,也不敢挑在在涨水时过江。因此这些渔船彼此呼应,三三两两调转船头,丝毫不敢在水上久留。
瘦水匪知道情势紧急,不免使出浑身解数,不知攀过了多少个浪头,才挨上了梅老爷那条小电船,这两条船并在一处,正如一大一小两块黑礁,突兀地裸露在白浪之中。
芳甸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心中的惶恐反而不可遏制地往外冒。
这天地间的威势实在太过骇人,她甚至错觉那条小船就要被掼到山崖上,摔个粉身碎骨。
她这短短十数年里所受之羁累,大多来自于梅家。但如今看来,她的父亲也并不如何伟岸,这种惶恐里于是掺杂了大厦将倾时的不详感,自天际大雨中坍塌下来。
偏偏四姨太还倚靠在她膝上,胸口处的起伏一阵弱过一阵,芳甸整个人都被这两股彼此角力的巨压碾平了,只能奋力抱住她,用单薄的肩背为她卸下一些雨水。
也不知那头交涉了多久,水匪忽而拧着她的胳膊,将娘儿俩赶到了船头上。
芳甸本来就到了脱力的边缘,又被这一股巨力毫不怜惜地往前一推,膝盖骨不免在船头重重一挫。
“啊!”她痛呼一声,急忙伸手去抓自己的膝盖,那分外单薄的皮肤就在这一瞬间瘀肿起来了。
“二小姐!”
这声音在风雨中失了真,却自她头顶上劈开了一线光亮,令她猛然振奋起来。
是管家福平的声音!
“二小姐,抓紧栏杆,我拉你上来!”
小电船较渔船更高,周遭围了铁栏杆,福平带了个佣人,就立在栏杆后头,芳甸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就被雨水迷得睁不开眼了。
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四姨太的胳膊环在肩上,半拖半背到栏杆边。
只是四姨太这时候已陷入半昏迷了,方才恨不能抠进女儿骨肉里的那几根指头,这时却只微弱地痉挛了一下,没等福平抓稳,又是一个浪头打来,那条胳膊就如抽了骨头的水蛇一般,猛然宕落下去,整个人更是猛地往后一仰——
芳甸还在背后苦苦支撑着她,猝不及防间,被母亲倒栽的身子撞了正着,说时迟,那时快,她几乎听到了膝盖骨吱嘎一声轻响,那贯穿一切的剧痛瞬间卸空了她的力气,令娘儿俩摔作一团,半天没有爬起来。
几个水匪始终在船上冷眼看着,这时才嘿嘿地笑起来。
瘦水匪将手里的撅把子枪掂了一掂,道:“这可不好办喽,这么大的风浪,又是这样的娇小姐、阔太太。要是一头栽进了水里,好端端一身细皮嫩肉都得喂了鱼虾——
不如这样,咱们哥几个送佛送到西,替你们把人推上来,不过嘛,这活也没有白干的道理...”
说话间,枪口始终在娘儿俩身上打转,威胁之意无需多言。
他这一手坐地起价可谓屡试不爽。在大当家手底下讨生活,哪能没点鹭鸶腿上劈精肉的本事?
他这是吃准了两张肉票的份量,要再敲诈上一笔,眼下风大雨大的,他们还能往邻近的水寨里躲避,这一只商船可拖不起!
果不其然,管事立刻会意过来:“那是自然!福宁,把那一匣子银元取过来,给三位作辛苦钱。”
痛快!
那一只匣子显然是早就打点好的,只隔了片刻工夫,就重新呈到了瘦水匪眼面前。
匣盖被撬开了一线,里头的银元非但没有在暴雨中折损成色。反倒绽出空前刺目的银光来,连带着瘦水匪的瞳孔都有一瞬间的放大。
他将枪抛在左手,腾出手去揽这一只匣子。不料匣子擦着栏杆边上虚晃一枪。非但没让他沾着肉腥气,反倒甩了他满嘴巴的雨水。
呸!
瘦水匪扑了个空,火气腾地一声就窜起来了,还没来得及发作,便见管事将一个瘦长的下巴颏朝芳甸的方向一偏,这一下异常果决,仿佛洋表啪嗒走了一格。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倒也在情理之中。
瘦水匪强压住火气,抬脚在麻秆背上一踹,骂道:“没点眼力见儿的,还不快放人!”
麻秆连忙答应了,一把扯起芳甸,毫不客气地去搂她的腰。芳甸的衣裳全湿透了,紧贴在瘦削的肩背轮廓上,露出的一段脖颈也是白生生的,水鸟一般伶仃而柔顺,麻秆心里一动,两只手自然就往不该殷勤的地方献殷勤了。
他是吃准了芳甸不敢声张,谁知道这女孩子也是犟驴似的脾气,一下便扭过脸来,眼中那点蒙着泪的新仇旧恨几乎能攒出刀尖来。
“别碰我,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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