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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曲珂又问:「你恨任叔叔吗?
」曲同秋答不出来,只摸了她的头。
晚上曲珂不肯回去,要留在他这里睡觉,曲同秋就在矮床边上打了地铺,自己睡地上,曲珂睡床上。曲珂入睡的时候还抓着他的手,说:「不要趁我睡着的时候就不见了啊爸爸。」连曲同秋这一晚也睡得很香甜,有小女儿在身边,伤口就被抚平了一大半。
不管曲珂身上流的是谁的血,只要她愿意跟他相依为命,他就很够了。他到现在需要的比以前更少,他觉得什么也不缺了。
在梦里他也是和女儿一起,又回到曲珂很小的时候,在他脚边玩耍,在草丛里抓蚂蚱,他给她在辫子上绑花样,天气很好,身边还坐着一个人,笑着望着他们。等看清了,那脸却是任宁远。
曲同秋蓦然惊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曲珂还睡得很沉,曲同秋小心把手抽回来,起床去给她做早饭。今天他不打算去摆摊了,他要多花时间来陪女儿。
心情变得轻快,半地下室里不甚明亮的阳光也让他觉得眼前明朗。甚至于他对任宁远的恨都消失了一大半,人在失而复得的时候,就会变得分外大方。
曲珂而后也起了床,地下室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她只能去公用的卫浴间里刷牙,排队等着用水龙头。曲同秋忙拎了热水过去,替她往牙杯和脸盆里倒点热水。
「早上水太凉,暖和点洗得干净。」「不用啦爸爸,热水刷牙对牙不好的。」「啊,是吗……」「热水洗脸也会让皮肤松弛掉的。」「这样啊,妳现在懂得比爸爸多了……」简单的小小交谈里也是觉得幸福,曲同秋回到屋里就把早饭给她摆好,等她吃完了,说:「碗就放着,我来洗。」去洗手台洗着碗筷,在这日常简单的快活里,曲同秋又有些担忧起来。他原本的日子,只能算是「生存」罢了,而现在得考虑起「生活」来。
有了曲珂,以后就不能住这里了。
这里连洗个澡都是难题,浴室要交钱才进得去,平时他都是自己烧点热水提去厕所里冲洗,现在天气冷,洗得直哆嗦,而到了夏天就又闷又潮,住久了都会得风湿,蚊子苍蝇还多,屋里上上下下到处都要长霉斑,连牙刷都长。
自己过日子的时候,都不觉得这有什么。然而要曲珂过这种日子,这些捉襟见肘的穷困和不便就无限放大起来,弄得他有些忐忑。
曲珂虽然很聪明,将来会有大出息,但现在毕竟是个小孩子,他才是要养家的人。一个人过的话做哪行都好,而要养个T大的高材生,摆摊终究不是办法。
曲同秋不由为自己在现实生活面前的渺小无能而局促起来。
父女俩到地上的小区一角去散步,透透气,难得太阳很好,风又和畅,两人手牵手走着,曲珂想起什么似的:「爸爸,任叔叔是不是已经知道你的事了?」「嗯……」曲珂皱了眉:「难怪他现在都怪怪的。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我不让他说的。」不知不觉他就在为任宁远开脱了。
「为什么?」曲同秋又答不出来了。要把真相瞒着曲珂,很多东西他就没法跟曲珂解释得清楚。
他也不想在曲珂面前说任宁远的坏话。
甚至于他在任何人面前也没有说过任宁远半句坏话。任宁远所有对不起他的,他并没有想过和别人诉说,去讨什么声援,好像那不管怎么样,也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
曲同秋只能转移话题:「对了,小P那天开车接妳,他是妳什么人?男朋友吗?」「你说乐婓?才不是啦,他是任叔叔的表外甥,所以比较熟而已。就他那样子,哼。」曲同秋以作父亲的敏感,觉得女儿那一声「哼」,倒不是真的嫌弃,反而有点此地无银的暧昧,想到急着要跟任宁远断掉的关联却又复杂了一层,不由越发心焦,问道:「妳真的想和我一起住吗?」「当然啊爸爸。」「然后再不和任宁远联系了?」曲珂「咦」了一声,反问他:「你不想再和任叔叔来往了吗?」曲同秋略显为难:「我和他……合不来。」「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可以让任叔叔改,」曲珂停了一下,「他好挂念你的。如果像以前一样住到一起,他一定会很高兴。」曲同秋只能勉强说:「我不想跟他住在一起。我也不想和他再碰面。」曲珂也没再坚持了,只默默走了一段以后低声说:「任叔叔那样就太可怜了。」曲同秋有些意外,迟钝了一下,才意识到,曲珂和任宁远其实已经有了很深厚的感情。在他「去世」之前,他们俩就已经相当亲密了。
他相信任宁远没有在背后抢夺他什么,曲珂对他的孝敬和想念也都是很真心的。
只是曲珂甚至不需要知道什么,就自然而然地去维护任宁远,而不是他。那两人之间的好感和亲近,是出于本能的。
一想到「血浓于水」这个词,胸口就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打得他里面都晃荡动摇起来。
他恨任宁远骗了他,而他也一样骗了曲珂。
他心里清楚,曲珂和他在一起的生活不会有豪宅名车,只有潮冷的地下室,过道里永远也晾不干的衣服,鱼龙混杂的邻居,还有一个摆摊度日的父亲。
而他甚至不敢让她有选择的机会,他让她以为他就是她父亲,以为她只能接受这种生活。
他也和任宁远一样,为了得到自己很想要的东西,而忍不住要去欺骗别人。
而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说不定曲珂也会像他恨任宁远那样恨他。
「其实任叔叔对我们一直都很好,你不在的时候,任叔叔自愿担任我的监护人,对我就像自家人一样,什么都帮我安排。
不管我做错什么,他都没生过我的气,除了爸爸,再没有人会像他那样照顾我了。」曲同秋忽然觉得,他真的能瞒得住吗?也许五年,十年,曲珂都不会发现,那二十年,一辈子呢?
或者,就算曲珂永远也不知道,他真的就能赢得过父女的天性吗?无论他怎么假装是她父亲,她渐渐长大了,也会本能觉得是任宁远比较好,比较亲近。
「爸爸,任叔叔是做错了什么事?你以前不是很喜欢他的吗?」「……」「你从小就教我以后要报答他,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总是很开心,」曲珂斟酌了一下,「我知道,任叔叔他可能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他会做一些让爸爸你不容易接受的事,但是,爸爸,你有没有想过试着接受呢?」「……」「任叔叔这样的人,错过以后就碰不到了。」「……」「和任叔叔在一起,才有一家人的感觉,爸爸你不觉得吗?」曲同秋看着曲珂,恍惚间有了些遥远的感觉,阳光也暗淡了,他还牵着她往前走,边走边觉得身体里面匡啷匡啷的直晃荡,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样。
「等吃了饭,我送妳回去吧。」「爸爸?」「妳跟任宁远住在一起比较合适。」曲珂有些失措了:「爸爸……」曲同秋突然说:「我不是妳爸爸。」曲珂张大了眼睛,没吭声,憋住似的,过了一阵才小心翼翼地说:「爸爸,你别生我的气,我只是随便说说……」「我不是说气话。」这样讲的时候,自己眼前也模糊了。
曲珂眼睛睁得越发大。
「我生不出妳来的,」开口的时候,喉咙像有东西塞着,「我是AB型,我跟妳妈妈,都是很普通的阳性血。」小女孩脸色刷地白了,直直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妳的任叔叔,他才是妳爸爸。」曲珂还睁圆了眼睛盯着他,觉得这只是个玩笑,而男人已经两眼通红,眼泪渐渐从他有了细纹的眼角淌出来。
那眼泪像把她给烫着了似的,曲珂猛地缩回手,倒退两步,而后转身拼命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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