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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虽说比乔玉好得多,到底也是小孩子脾性,耐不住人求,见乔玉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想了一会,一张小胖脸皱成一团,只好无奈道:“那我偷偷带你去,你别告诉我师兄,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赶你走,要是知道现在成了这样,他非得揍我一顿不可。”
长安平时待安平极好,护着他宠着他,有事都是自己担着。可要是安平真犯了错,也狠得下心对他动手,而且还不轻,要他记住疼,吃了教训,下次才不会再犯。
乔玉笑不出来,可还是对安平低声道:“谢谢安平。”
安平不自觉地摸了摸身后,叹了口气,他可真是堵上了自己的屁股。
此时御膳房的人还不算太多,乔玉一个身着外殿衣裳的小太监颇为显眼,安平把他藏在一个隐秘的小房间,又去拿了自己的一套衣服给他换上了,两人才算有些许的放心,走了出来。
他们俩的个头差不多高,都是小矮子,可安平要胖的多,他自己圆润得可爱,可衣服却能塞的下两个乔玉。
乔玉勒紧了裤腰带,袖子太宽,向上卷了几扎,像是穿上了不合身的戏服,就等着粉墨登场了。他的整张脸几乎堆在衣领里头了,只露出鼻子以上的小半张脸,轻易认不出来。
本本分分地穿过御膳房前院,安平大起胆子左右打量了一圈,现在这个点后院人员稀少,安平趁着这个机会抓住乔玉的手一路狂奔,到了后院深处的一条走廊。他是个小胖子,跑两步路就气喘吁吁,指着称心的屋子连声道:“那个就是,就是称心掌事休息的地方。我和称心掌事不太熟,就不进去凑热闹了,现在还要回去找我师兄,怕他一会找不见我,又得挨骂。”
乔玉又同他道了谢,摆了摆手,朝那间屋子走了过去,犹豫了一小会要不要敲门,最终还是轻轻敲了敲。
里头没有动静。
他坚持不懈地敲着门,良久,才传来一个熟悉且镇定的声音,只是气息不太稳。
称心道:“进来吧。”
乔玉推门进来,屋里并没有点灯,全凭着薄薄的窗纸透进来的一丝光,隐约能瞧得清里头的布置。外屋只摆了一张瘸腿桌子,上头放了几本厚厚的名册账单和半根白烛,旁边有张快散了架的椅子,进门时吹过的这阵微风,都能叫它“咯吱咯吱”乱叫,站立不住。角落处放着熄灭了的火炉,上头有个水壶,地上放了只缺了口的白瓷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空空落落的,不似有人居住的样子。
乔玉再往里走了些,第一眼便看到称心俯身趴在床上,大约是脸朝着床的内侧,背后是一团乌黑的长发,浮云似的垂坠在床沿边。
称心似乎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又转过头,露出的大半张脸泛着病态的青白,他原先就很瘦,可才过了一天,仿佛又瘦了许多,颧骨明显,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他微微笑着,瞧乔玉招了招手,“我就知道是你这个小傻瓜,旁人现在躲着我都来不及,叫你不要来,你非要来做什么?”
乔玉的鼻子连同眼眶都是红的,这张床太矮,他就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称心的下巴,闷声问道:“你疼不疼?有没有看太医?”
他是掐着掌心强忍着不掉眼泪的,怕称心还得费心安慰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问着毫无用处的话。
称心拍了拍他的脑袋,顾左言他,“只要是在太监所待过的,挨手板和板子也是常事了,从小就是这么被打过来的,有什么要紧的,最多不过忍忍。”
乔玉打了个哆嗦,他自幼被祖母太子娇惯着长大,没人敢碰他一个指头,连不小心磕着碰着都要撒个娇哭上一小会,是很难想象挨板子该怎么忍受的。他在家里和东宫都被保护得很好,可却还是见过一次打板子的情景。那是他才入宫,冯贵妃要把他送给陈皇后的前几日。乔玉住在沉云宫一个偏僻的小屋子,忽然听到外头吵闹,就偷偷扒着窗户瞧发生了什么事。院子的大槐树下面围着一群人,几个小太监被堵着嘴,打得身后的衣裳都被血染红了,乔玉吓得几晚没睡好觉。
他还想着怎么能请到太医,称心道:“好不容易来了,别只光顾着难受,帮我烧一壶水,好不好?”
乔玉哼哧哼哧地去外头的井里打了水,又小心地点了火折子,好不容易烧着了煤块,脸上抹了好几道污痕,像是个没洗脸的小花猫。他平常很容易哄,但那是他不坚持的时候,乔玉真正想做一件事,还从没有放弃过。
比如冒死顶着太监的身份来太清宫,虽明知前路千难万险,他到底还是来了。
他努力憋回眼泪,哽咽着望向称心,却不说话的模样可怜极了,连称心都没撑住。或许他从前是可以不受影响的,可今天不同,他太疼了,也太累了,偶尔也会想找个人说埋藏在心里的事。
称心笑了笑,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笑着的,即使痛苦难过,也不叫别人瞧出分毫,语调平淡道:“昨天是冬至,上坟的日子,我去,去给一个故人烧纸,正巧被人捉到了。宫中是不许有烧纸这么晦气的事的,我违反了规矩,挨这一顿板子也是该当的。”
宫中便是如此,说是那么多主子,看似高高在上,其实只有元德帝能算得上是真正的主子,他的喜怒哀乐是其余所有人的喜怒哀乐。宫中的奴才不该有感情,只要好好当主子趁手的物件,称心却偏偏要违背。他一贯与人为善,又妥帖谨慎,从未犯过什么大错,可昨日大概是真的失了神志,又被刻意要捉他马脚的御膳房总管的干儿子盯住,才捉了个现行,连黄纸都没烧完。
这是大忌,挨一顿板子算得上很轻了,是看在梁长喜的面子上。不过目前的形势对称心不妙,要是梁长喜不开口,御膳房是不会再要他的了。加上翻了这么个大错,回到太监所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只怕称心日后要去个冷清的地方,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了。
知道内情的太监都暗地里骂称心太蠢,值得为一个死人葬送自己的一辈子?乔玉却没有,跪在称心的床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真心问道:“那烧纸祭拜过后,哥哥该开心一点。你那么珍重他,他也珍重你的,在天上也会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不要难过。”
乔玉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必知道,他是个心思简单的人,还有些傻,称心对他好,他就对称心好,也会尽力让他不要难过。
“好好的?”称心自嘲地笑了笑,他的神色晦暗,乔玉瞧不清,却本能般的觉得心惊,“我连他什么时候死得不知道,该怎么好?”
不会好的。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好了。
陈桑是稳定南疆军心、震慑敌军的大将,坠崖过后,一直隐瞒着死讯,直到南疆打胜了,才递上来了消息,说是陈桑坠崖,寻不着踪迹,大概是尸骨无存了。
只是前朝的事,后宫的消息不灵通,总得许久以后才知道,或许根本了无音讯。称心收买了殿前的小太监为自己通传陈桑的消息,他知道这是大忌,若是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可他忍不住,也不想忍,只能提前备下伪造的纸条信件,一旦被捉住,也能不牵连到德妃。
他等了很久很久,日日期盼上苍保佑陈桑大捷而归,烧香拜佛,为表诚心断了荤食,从秋天等到春天,等到迎春花都谢了,可陈桑却死了。
陈桑的消息才传回来的那会,称心还不太相信,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一个很长的噩梦,还幻想着能够醒过来,若无其事地同往常一样照看宫中内外,直到一天早晨侍奉德妃的时候直接昏了过去,生了场大病。太医来看了,说是忧思过重,气血亏空,精力不足,开了些补药,让他不要执念太深,否则是吃药也没什么太大用处。
德妃算得上是个宽厚的好主子,心疼称心为自己忙了这么些年却从未出现差错,放了称心一个长假,让他好好歇一歇。称心躺在病榻上,看着外头开着正好的桃花,伸手想去够一枝瞧瞧,却被划上了手,血滴滴答答,混着他的眼泪,染红了落地的桃花瓣。
称心终于从那场大梦中醒过来,承认陈桑确实是死了,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其实他和陈桑已经很多年未曾见过面了,只能从别人嘴里得到些只言片语,可心底总有个盼头。他的心上人正好好活在这个世上,年少有成,人人欣羡,往后必然前途广阔,一生圆满。
称心就别无所求了。他是个很看得开的人,知道自己与陈桑的身份有云泥之别,并不奢求什么结果,甚至连自己的心意都不必诉之于口,只希望陈桑能够万事得偿所愿,心想事成。
可陈桑却死了。
连他死在哪一天都没人知道,称心都没办法祭拜他,为他哭丧,只能在冬至这一天烧纸。
想到这里,称心笑了笑,忽的有些心灰意冷,“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没什么活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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