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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拆线
陈安道迎着那满院的樁首根的味道,走进了前堂。
听白老先生说家主快不行了,那守门的弟子也不敢再拦,又听说他大师兄一时走火入魔,眼下正让季家长老看护着,更是哆嗦着跑开,像个参与谋反的乱臣贼子,忽闻兵败,逃得慌不择路。
陈勉冲那弟子的背影啐了口痰,被陈勤敲了个暴栗,扭头正要抗议,却见陈安道看着内室屏风的神色,忽而又红了眼,再不说话了。
兄弟俩合上了前堂的门,一左一右蹲在院子里,抬眼望着天上的浮云。
陈安道久久地看着那屏风,半晌合了眼,再张开时,已不见之前惶然的模样。
他抬脚走进了内室。
陈柏的居所向来清雅简朴,屋子里没什么昂贵的陈设,素帐之下一张松木床,一套竹木桌椅,墙上挂着几张友人所赠的字画,其中一张画上空白一片。
床边有个小几,上面放着棋盘和棋篓,棋盘上摆着一副残局。
白老先生立在床边,眼里含着无可奈何,陈安道敛了眼睑,跪地行礼。
还不等他出言问候,便见白老先生绑起了床帏,搀扶着素帐里的人慢慢坐了起来。
陈柏本就清癯,双颊深深凹陷,面色全白,唇色发紫。他深咳了两声,白老先生连忙递上了帕子,只听那声音似是从喉咙一路钻到了肺腑,自脏器的空腔里嗡鸣,叫人不忍细听。
“……安道,你回来了。”他咳完之后,折了帕子,靠坐在床头,如一副体面的骨架架在那里。
“孩儿不孝。”陈安道跪地叩首道,“未能提前归家,在父亲病中伺候左右。”
“无妨,我时日不多,这是喜事。”
“父——”
“安道。”陈柏侧过头,枯槁无光的头发从肩上落了下来,在榻上蜿蜒成一丛深秋的草堆。
他看向桌上的那个瓷碗,疲累地挪动着眼皮:“这个月可喝了药?”
陈安道一顿,眼里一片死寂,半晌哑声道:“回父亲的话,喝过了。”
“那便再多喝一碗。”陈柏说,“我走前,再盯着你喝这最后一次。”
陈安道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紧,嘴角勾了个自嘲的弧度,但也只有一瞬,他便顺从地站起身来,走到桌边,随即一愣。
碗中是空的。
敞开的窗子外,立着一棵银杏树。这个时节,银杏竟已满目金黄,叶片簌簌而下,几片从窗子里旋进,落在地上,桌案上,甚至是碗中,陈安道凝望着碗中的那片叶子,半晌轻道:“父亲,这是何意?”
他伸手拿出了那片叶子,攥在了手心之中。
陈柏在摇曳的素帐中看他,那眼神不似一如既往的沉静,反倒盈着捧不可思议的火,像是那日追着纸蝶奔跑的孩童,正爆发着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你何时知道那药的作用的?”陈柏微笑着说,“藏得这样好。”
陈安道不自觉地用指甲划破了那叶片。
“少时您送我到关家进修医理,那时我辨出了那药中的味道。”
“既然知道了,为何还喝,为何不问?”
“父母之命。”陈安道顿了顿,“不敢不从。”
“好一个不敢不从。”
陈柏挣扎着直起了身,凹陷的眼窝里,那双漆黑的眼死死地盯着陈安道,只刚一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旧薪一般的身体似是无力支撑他这样用力的咳嗽,那声音便慢慢地变得微弱,如溺水的人,分明再发不出呼救,却还要挣扎出水面:“陈安道,你……你长得这般像你母亲,为何却、却生得与我一般懦弱……”
一旁的白老先生连忙给他顺气,陈安道再度跪了下去,俯身道:“父亲息怒。”
“你分明是不敢问。”陈柏喘息道,“你明知那药废了你的灵脉……要你性命……却连、却连问也不……不敢问,不过是掩耳盗铃——咳咳——自欺欺人!”
叶片在陈安道的掌心里粉碎。
他该说些什么。
陈安道心想,他得回答些什么,这是礼仪,是他为人子应当谨遵的道理。
他应当出声询问,这么久,这么漫长的时光里,他早该开口询问。
为何要他服用椿首根?
为何几大世家都愿意毫无保留地教他家传秘术?
为何将他一介废人送到李正德身边?
为何那铃铛取名为柩?
为何,为何……
陈安道熟视无睹,陈安道眼盲心瞎。
他教杨心问去问,可他自己是这世上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
他长久地俯在地上,像是一只白鹤的尸身,静候着盘旋的秃鹫将他分食,虫蚁将他掏空。
像是从出生起便知道会有这一天,又像是从出生起便在等着这一天。他不想看清这背后的因果,他稀里糊涂地来,也只想稀里糊涂地走。
可是现在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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