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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栗回嘴:“我现在也算上班好么,天天早出晚归,可有规律了。”
陈亚兰颔首:“比我强点。”
女人正色:“其实妈妈最好奇一件事,为什么你突然不想当老师了。你幼儿园就说要当老师,画的那张画我还收着呢——叫什么来着,《我的梦想》,我们问你为什么想当老师,你说因为班上老师对你很好。后来大学考进师范,我真以为你以后就会走这条路了呢。”
“因为太辛苦?还是在办公室被欺负了?被学生气到了?”她暗自琢磨了很久,也找孩子爸探讨过,不知女儿是随口一提还是心意已决,如今终于能正
当问出:“当时我是蛮烦的,因为我和你爸早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二十年啊,你四岁画的画,我们那时还想,嗨哟,我们家栗栗怎么从小就这么有目标,知道当老师以后起码饿不死,有退休金。”
陈亚兰佯装生气:“今年开始就觉得你不对劲,但我忍着呢,看你到底要搞出个什么动静来。”
舒栗鼻腔酸了又酸,下巴示意手机:“给你看了啊,是你期待的动静吗?”
“不是。”
陈亚兰轻微叹气:“你哭哭啼啼的,怎么会是妈妈期待的动静?”
舒栗再次捂住双眼:“妈妈,对不起,我也不想哭的……我也好久没哭了……”
“好了啦。”陈亚兰抽两张纸给她:“擦一擦,不哭了,我们小宝受苦了。”
“没有。”她胡乱地摆头,断断续续说话:“因为,我也不想……让你失望。不想当老师,又考不上研究生,已经让你们失望两次了吧。”
“是有那么一点,”陈亚兰并不否认:“但比起你这么多年给我们带来的幸福和快乐,这点情绪又算得上什么。而且我刚才都说了,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你不比别人差,人家教三百个学生,你卖了三百张贴画,受众数量也差不多了。”
舒栗又笑出鼻涕。
“哎唷,”妈妈缩缩下巴:“邋遢死了。”
舒栗擤了擤,清喉咙,不再蒙盖过往:“我不当老师,是因为那会儿实习,我们班上有个学生差点翻栏杆跳楼,幸好被班主任眼疾手快拉住了。”
陈亚兰吓得哎一声:“你也看到啦?”
“没有,”舒栗晃晃手,把纸巾放下:“我当时在办公室。”
她吞咽口水:“但我看到了后面的一切。”
看到了校领导是如何封锁消息,如何对全体教师下达统一口径;看到了那位带她的和善老师,即使在最危急的险况下挽回一条生命,也一次次被找到上级办公室谈话;看到她在批改讲义时,突然情绪崩溃,怕水洇到学生试卷上,那滴委屈和愤懑,都没有掉落下来的权利;
校长呵责主任,主任怒斥班主任。
家长情绪激动,班主任点头哈腰。
层层推诿,环环相扣。
学校大张旗鼓地邀请心理专家莅临校园,连办三场讲座,看似疏导实则官话连篇,看似重视实则都是表面功夫。
后来她被要求参与属于老师们的专项会议,以“关怀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为主题,实际还是批判他们失职,失职的只有他们吗?亮堂的大教室里,许多同行低着头,有人在争分夺秒地批改作业。
整间校园是如此讳莫如深,每个人的嘴巴都黏上隐形封条,即使她也想知道那个女孩为何跳楼,但她却要“澄清”并非跳楼,因为她没有真正掉下去,也严肃告诫教室里的其他孩子,绝不可对外议论和传谣。
个体趋近于消亡的痛苦,不被知情,无法呐喊,也不容许任何他者为之哀鸣。
最后衍变成一场盛大的表演。
一个礼拜后,帷幕闭合。
所有的事不了了之,一切都像被盖进了大雪。
也是那场会议,舒栗在冷白的灯光里毛骨悚然,仿若坐在一间闭塞的手术间,在座都是如她一般的,教育体系培养出的佼佼者。她望着讲台上声情并茂,吐沫星子飞溅的演讲者。忽然意识到,即使爬上那样的高处,她未必会做出不同的选择,规避风险,保护得失。她做不到放弃一切努力所得,只为破开一个清正。
明明已经走向生命最初的理想之巅,可她看到的风景却是,阶下俱蚍蜉,终有一天,她也会变成讲台上那样的人。
又或者,被逼成那样的人。
一个不想作恶却不得不麻木的人;
一个清醒却注定背负悖论和痛苦的人;
一个明知真相,却无能为力的人。
“好窒息,我不能被困在这,”舒栗长长地吐了口气:“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我觉得自己改变不了那里面的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秩序。也许有能够适应并且自洽的人,也许未来能有变化,有更勇敢强大的人站出来,让周围变得更好。但不是我,我就一个念头:跑,赶紧跑,趁我还知道我想成为什么。”
舒栗微微倾头,忆及那日感受,鸡皮疙瘩仍爬满皮肤,她双手交握,眼里闪闪熠熠:
“哪怕辜负你们,辜负你和爸爸。”
“我都不要辜负自己。”
陈亚兰全程安静地听完,只字未语。她凝视了一会儿自己的女儿,手伸进口袋,取出一张卡片,推到桌对面。
一张蓝色的工行卡,躺在昏昏的光线里,像一张简单但温馨的小床。
“密码是你的生日,栗栗,”陈亚兰吁了口气,似也在消释什么淤积的情绪:“你小时候的压岁钱,亲戚给的红包,我们都都替你存着,加上我们每年给你攒的一些,都在这张卡里面。”
“本来想在你二十五岁给你的,但妈妈觉得,到了你需要它的时候了,提前一点也没关系,我很骄傲,”她的眼也浮动出水光:“才二十三岁的女儿,已经有二十五岁的实力和魄力了。你不辜负自己,就是最对得起爸妈的决定。”
“去做自己想做的吧,”她把透明的蛋糕防护罩小心摘下,又抽出蜡烛与火柴:“别哭了,愿望要笑着许。”
—
参与完许愿仪式,陈亚兰回了卧室,也催促女儿赶紧睡觉。舒栗回她,还想再坐会儿。她就没再多言。
她独自待在餐桌前,注视着艳粉洋娃娃的老土造型蛋糕,每一年都这么丑,她嫌弃又动容地笑一下,找来打火机,把那支表演性质的蜡烛摘下来,从蜡烛盒里翻出一根天蓝色的,重新插上去,点燃它。
微小的火焰跳跃出来,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祷告般闭上双眼。
二十四岁第一天的心愿,她没有许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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