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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约莫中年,容长脸,身量高瘦,面容冷硬,颌下一把疏朗的胡须,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角已磨损的灰布长衫,牵着一匹同样风尘仆仆、毛色暗淡的驽马。
那马背上横七竖八搭着几个鼓鼓囊囊、沾满泥点的粗布包袱,鞍鞯陈旧,马鬃也杂乱地打着结,人与马皆是一副远道归来的模样,瞧不出身家底细如何。
他身旁的女子却身姿窈窕,瞧着不过十六七岁,却已梳着时兴的妇人高髻了。髻边斜簪一支镂雕蝴蝶银簪,耳垂上晃着小小的珍珠坠子。一身水红色的杭绸褙子,配着鹅黄挑线裙子,在这灰蒙蒙的晨雾里,鲜亮得如同一朵初绽的芍药。
她的眉眼与那中年男子惊人地相似,皆是眼型修长,眼尾微微上挑,薄薄的眼皮上是一道内敛的细眼褶,一双沉静的凤眼,顾盼间却比那男子多了几分灵动与好奇。
两人不仅相像,卢昉莫名还觉着有点眼熟。只觉着这样出挑的容貌好似打哪儿见过似的。
二人显是父女。两人经过知行斋门口时,那年轻女子脚步微顿,还睁大眼左右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姚家宅院和毗邻的铺面:“姚家竟变成这副模样了,咦!这儿还开了个书斋呢……”
她与那中年人目光扫过知行斋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对着上头的题字和两旁的楹联还有些错愕,似乎还认得写字的人似的。
他们又看了看进出的学子,还往知行斋伸头望了过来,同样流露出几分探究。卢昉不认得他们,但程书钧已极低极轻地喃喃出声:
“那不是林大人他爹么?他怎的回来了……”
第65章烤牛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林闻……
春日晌午,国子监夹巷里此时静得很。
林家父女远道而来时,姚如意正鼓捣烤牛乳。今日人少,小卖部有三寸钉和小白小黄支应着,她实在是闲来无事。
闲得看姚得水拖着小车来回跑,看丛辛拾掇驴粪埋进菜地,看去年在屋檐下做窝的喜鹊,似乎添了两枚蛋。她在自家院子里溜达了几圈,又穿过角门去林家,给平平和听木两棵树修了枝。
实在无事,她索性把林家的花浇透,连青砖地也泼得水亮亮的。
惹得今日休沐在家,正专心替她编新版教辅试卷的林闻安,隔会儿便得抬头望望窗外。隔着雕花窗棂,便见如意用碎花布包了头,袖子高高襻到胳膊上,露出两条在冬日里捂得格外白皙的匀称小臂。
他写一行字,她便提着水桶“噔噔”走过去;再写一行,她举着笤帚又“噔噔”跑回来;刚低下头,她又端个花盆“哒哒”打窗前过。隔了会子再抬头,人影却没再跑过来,他便将笔搁下了。
起身出来,风过木叶潇潇有声,院里空落落的,只余下那些喝饱了水、枝叶鲜亮的草木。他顺脚踱过角门,进了姚家小院。正撞见送牛乳的贩子,姚如意正指挥他们把牛乳送知行斋,自己却用陶罐留了一壶。瞧见他来,她扭身,眼睛亮晶晶地笑着:
“耿灏好似叫人弄了很多羊肉来,说要借知行斋的灶房开火,叫大伙儿去吃呢。大中午的,腻得慌,我推了。你去么?方才耿猪将丛辛、三寸钉都叫去了。阿爷听说有羊肉,也说晌午不回了。”
林闻安不稀罕羊肉,他本就没有那么好吃,何况如意不去,他便更怠懒过去了,在人堆里实在不得清净,便也摇摇头。
“那今儿晌午就剩咱俩了。”姚如意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好吃的,晃手里的陶罐,嘴角扬着,“他们吃好吃的,咱俩今儿也吃个稀罕的,就吃烤牛乳如何?你吃过了么?”
林闻安先点了点头示意他吃什么都行,又摇了摇头表明没吃过,最后,声音温温的:“我来帮忙。”
近来,他很喜欢看她这样。
笑着,歪着小脑袋,和他说“就咱俩”。
“很简单的,你帮我打鸡蛋吧!”
如今两人相处起来已自在多了。似乎正是因姚得水来了,又经了对姚得水去留的那番话,她对林闻安又好似迈过了另一道坎。如今她总想与他在一块儿,偶尔拉拉手,疲累时抱抱彼此,也不用特意做什么。
即便干坐着也觉着舒坦。
初时,姚如意或许是为他清朗眉目所心动,后来真正将她与他拉近的,便是两颗都曾缝缝补补过的、千疮百孔的心。
姚如意偶尔也会这般感性地想着,没人知晓她前世历经的那些事,但她实在难以忘怀,当偶有与这个世道背道而驰、格格不入时,她便发觉在诸如是否留下姚得水之类的小事上,林闻安总是能与她做出相同的选择。
这世上或许不会再有如他一般的人,能与她如此合契了。
就像烤牛乳,午食光吃这样如零嘴的东西,若是阿爷与丛伯必要唠叨“不像样子”,俞婶子也会嫌弃“这如何能吃得饱啊?”,程娘子或许会默默再手擀些索条伴着吃吧,但林闻安只会说,我来帮你。
想吃烤牛乳完全是因今儿突发奇想,也没什么旁的缘由。前世外婆常做这个给她当两餐之间的点心吃,她来到这个世上还没吃过呢。今天见到那牛贩子送牛乳来,她忽然便有点儿馋那味道了。
心动立即便行动。
二话不说,她拉了林闻安便风风火火进了灶房。姚得水闻到奶味还想跟进来,姚如意走在前头,伸手揉了它一把,还自然地跟驴说话:“是了,都忘了你也在家了,那一会儿咱们仨一块儿吃,也给你尝尝,都是牛乳和蛋黄做的,你应当也能吃吧?我记得先前闻十七娘说过你能吃熟蛋黄呢。”
林闻安走在后头,迈过门槛时,便也弯下腰,顺手在那毛茸茸的脑门上揉了一把。
姚得水软绵绵地“咴儿咴儿”叫。
它这个“小麻烦”刚被带回来时,林闻安不愿姚如意半夜还辛苦起来给驴温奶,头几夜没葫芦奶瓶时,都是他起来温奶喂它。小驴熟他的气味,还拿脑袋拱了拱他的手心。
接连被两人的手撸得脑门的毛发蓬乱,门槛又高,姚得水只好窝在灶房门口,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往里瞅。它身上浅灰胎毛还没褪尽,可长得比初来时圆润多了,毛也厚,团在那儿,活像个长了灰毛的桃子。
林闻安挽袖帮着换煤饼,瞥它一眼,心下不由有些纳罕:……为何只要经了如意的手,不管是猫狗驴,都跟喂猪似的,没过几日便能长得这么胖乎呢?
天气一暖,连最精瘦矫健的大黄都吹气似的胖了一圈,脸上那道疤都给撑开了些。
姚如意不知自己正被人吐槽是养猪的。
她正把鸡蛋对半磕开,小心翼翼地将蛋黄单独滚到其中一半蛋壳里,分离出两颗蛋黄,之后便在陶盆里加上糖、淀粉、一瓢牛乳,交给林闻安搅拌均匀。
她顺手把陶锅坐上火,等微微热了,将那奶黄的糊糊倒进去,小火慢熬,此时手里的木勺也得不停地一圈圈搅着,直到熬到浓稠得能挂住勺了,这才倒入大碗,震平,搁着晾凉凝固。
待凝固好了,倒扣出来,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码在陶烤盘上。那边林闻安已升好了烤饼炉子。炉火正旺时,姚如意又打个蛋黄,用小刷子细细给每块牛乳刷上一层金液。
推进炉膛,不出两刻钟,拉出来,就成了。
做好的烤牛乳顶上那层因刷了蛋液,烤出来是焦糖色的,方块其他面儿则是鲜嫩的金黄色,表皮焦香,里面清甜嫩滑,咬一口像单独吃蛋挞里面的芯似的,奶香味十足,她糖放得不多,甜得正好。
正好一人一盘,挨着在廊下坐了。
给姚得水也分了几块,切开晾凉了才放它面前,让它自个吃。
驴小时是能吃蛋黄的,如姚得水这般体弱残疾的小驴,能吃些也能养得壮些,但也不能多,怕太肥。姚得水闻到味道,早拖着小车跟过来,夹着嗓子地“咴咴”叫,急不可耐。
姚如意瞧着直乐,真不愧是她养的驴啊,跟她一个样儿,是个吃货。
午后风凉爽,阳光浓稠地泼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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