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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锦湖姑娘……真是好生令入羡慕啊。我若得一知己如此,死也无憾了。”昨叶何被这故事震撼得不轻,手中捏着莲子竟都忘了往嘴里扔。
&esp;&esp;“还是你能明白。”苏荆溪微微一笑,“锦湖这一世,只与我交好;我这一世,也只与她亲近。若非为她复仇,我早不愿在这世上独活。佛母说有生皆苦,我其实是极赞同的。”她面上在笑,可昨叶何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感到一股冷意。不是冰冷,不是阴冷,而是一种哀伤到极致的沉郁决绝。
&esp;&esp;“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
&esp;&esp;苏荆溪望向浩渺的大明湖面,手指轻轻在琉璃瓦上敲出破阵子的调子,口中喃喃。昨叶何不知这是晏几道的词,可一字一句听在耳中,却与此情此境极是贴切。她不由得也低声跟着苏荆溪念起来:“……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esp;&esp;最后一个字念完时,一阵夜风悄无声息地吹过楼顶。苏荆溪忽然深深吸入一口气,修长的手指似乎要去拂昨叶何的脸庞。昨叶何吓了一跳,浑身一阵僵直。不料苏荆溪只是搭住她的手,把那一枚莲子拈过去,放入嘴中,一嚼之下,果然是苦意盎然。
&esp;&esp;汇波楼上一时沉寂下来。过了好一阵,昨叶何才幽幽叹道:“我说朱卜花为何死得那么蹊跷,原来不是太子或铁公子厉害,竟是姐姐的手笔。”
&esp;&esp;南京一战,昨叶何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朱卜花明明已追及玄武湖,为何会离奇落水身亡。到今日昨叶何才知道,原来朱卜花从面生疽病开始,便堕入了苏荆溪的布局。没想到,在宏大的两京之谋运转的同时,还有一个小小的、卑微的复仇计划在悄然进行。而这个小小的复仇计划,却令那个大图谋缺损一角,以致天翻地覆。
&esp;&esp;“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若朱卜花知道他之前害死的弱女子,竟成为他主子的败因,大概会懊恼到呕血吧?”昨叶何现在立场不同了,感叹的语气也有了变化。
&esp;&esp;“等一下……”苏荆溪的瞳孔陡然收缩,她一把抓住昨叶何的手腕,“你再说一遍。”
&esp;&esp;“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esp;&esp;“后面一句。”
&esp;&esp;“若朱卜花知道他之前害死的弱女子,竟成为他主子的败因,大概会……”
&esp;&esp;苏荆溪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端倪:“朱卜花的主子?”
&esp;&esp;昨叶何笑道:“哦,这事姐姐可能不知。朱卜花老是爱念叨,说什么主君恩重,须臾不敢忘。不过他说的主君,可不是洪熙皇帝。”
&esp;&esp;“那会是谁?”
&esp;&esp;“自然是永乐皇帝。”昨叶何道,“等到永乐皇帝一死,他还效忠的君,就只有一个。”
&esp;&esp;“是谁?”
&esp;&esp;苏荆溪的急切之情溢于言表,她模模糊糊发现已方有一个致命纰漏。她和吴定缘光顾着算计靳荣,却忘了问白莲教这一切的幕后操控者是谁。也许他们是下意识觉得,先救出太子,再问这些不迟。
&esp;&esp;可此时苏荆溪才发现,那位贵人的真实身份,将对这次计划造成极大的影响。
&esp;&esp;昨叶何道:“其实也不难猜。你想想,这大明天下,还有哪个闹着要当皇帝?”
&esp;&esp;“汉王?汉王朱高煦?”
&esp;&esp;“不错。”
&esp;&esp;这区区三个字,在苏荆溪的脑海中激起千层巨浪,无数线头勾连成一张罗网。她快步趴到城墙边缘,极力把身子探出去,努力朝着山东都司方向望去。可那边距离实在太远,只能勉强看到灯火闪动。
&esp;&esp;“快,我们得想个办法!”苏荆溪夺路要冲下汇波楼。
&esp;&esp;昨叶何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esp;&esp;“如果这一切真是汉王朱高煦在幕后主使,那我们都算错了,算错了,吴定缘他们,只怕会有大麻烦……”
&esp;&esp;苏荆溪的话没头没脑,可又带着微微的颤音,似是要被惶恐压垮。仿佛为了回应她似的,府馆街方向,突然比刚才亮了许多,似有无数灯笼同时举起,如繁星糜集。在如今的大明,汉王朱高煦是一个极其独特的存在。
&esp;&esp;他是朱棣的次子、洪熙皇帝朱高炽的同胞亲弟弟。和性格宽和的大哥相比,朱高煦脾气暴躁,生性凶悍,但他在军事方面格外有天分,这一点强过他兄长甚多。如果不出意外,朱高炽会继承朱棣的燕王之位,而朱高煦估计会以燕藩边将的身份终老一生。
&esp;&esp;靖难之役,天地翻覆,太多人的命运为之改变。燕王朱棣起兵南征,他把长子朱高炽留在北平镇守,却把朱高煦带在身边,独领一军。
&esp;&esp;朱高煦在战场上大放异彩,尽显名将本色。白沟河之战,他亲率精骑杀人敌阵,斩杀都督瞿能,令处于劣势的燕军顺势反攻;东昌之战,他带队断后,把朱棣救出了险境;浦子口一战,朱棣与南军相持不下,又是朱高煦及时赶到,奠定了胜局。
&esp;&esp;对于这个屡屡扭转局势的儿子,朱棣感到十分欣慰,多次予以夸赞。靖难之后,朱棣登基为帝,甚至考虑过改立储君。当时朝廷大部分官员极力反对,此事方才作罢,仍由朱高炽留居东宫,朱高煦则被封为汉王。
&esp;&esp;按照规矩,朱高煦封王之后,应该立刻就藩。可他的藩国远在云南,朱高煦对此十分不满,又自恃功高,便撒起无赖,无论如何不肯离开京城。朱棣对这个儿子怀有愧疚,居然破例准许追随左右。
&esp;&esp;汉王的勃勃野心,就在这一次次宠爱与容忍中升腾而起,几乎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到了永乐十三年,朱棣将其藩国改在青州,他仍不愿意去,还私自招募精兵三千作为私府护卫。这一次,汉王的举动真正触怒了朱棣,诛杀了他身边几个亲信,然后将其徙封到了山东乐安州。
&esp;&esp;永乐二十二年,朱棣死于北征半路,太子朱高炽即位。当时京城疯传汉王意欲谋反,窥伺大宝,可一直没有实据。洪熙皇帝生性仁慈,不愿申饬这个顽劣的弟弟,只好采取怀柔手段加大赏赐,还把他的长子封为世子,其他儿子为郡王,仍旧让他住在乐安州。
&esp;&esp;乐安州在济南的东北方向,大概两百里远近,地瘠人寡,又远离漕河。大家都觉得,就算是真龙,在这么一个浅水坑里也折腾不出大水花,这位藩王应该彻底死心了吧?时至今日,整个天下——包括皇帝——都几乎快忘记了这位偏居一隅的汉王,也忘记了他从不掩饰的盎然野心。
&esp;&esp;谁能想到,这位几乎被遗忘的蛰伏藩王,居然抓住时机,掀起了横跨两京的巨大风浪。一条潜龙挣扎着从水坑腾空而起,狠狠咬在大明统绪最脆弱的七寸之处。先前太子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手是两个羽翼未丰的年轻藩王,没想到,真正的幕后黑手是在靖难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叔父。应对两者的难度,截然不同。
&esp;&esp;就在苏荆溪惊觉误算之时,吴定缘和梁兴甫己亲身体验到了这种“不同”。
&esp;&esp;他们刚刚冲进北边的大校场,骤然停住了脚步。眼前的宽阔校场上,密密麻麻站满了数百名军人。这些人个个头戴绛色笠盔,身披鸳鸯战袄,腿扎行膝,不像准备上阵打仗,更像是马上要长途行军的架势。
&esp;&esp;虽然人数众多,可这些大兵站得整整齐齐,一点声音也无,整个校场竟好似空无一人。吴定缘一踏进来,几百顶笠盔同时朝这边转动。
&esp;&esp;“不是说……济南卫都调走了吗?”吴定缘完全糊涂了,这么多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esp;&esp;梁兴甫伸直手臂,朝校场正南边的大纛一指。吴定缘定睛一看,只见那一面“王命山东都指挥使靳”大纛两侧,插满了长长的幡条旗:有“青州护卫张”“兖州左护卫樊”“登州卫赵”“平山卫董”“莱州卫胡”“胶州千户所冯”等旗号,足有一二十面。其中以青州的旗帜最为煊赫。
&esp;&esp;吴定缘的脸色登时变了。这些旗号囊括了大半个山东境内的卫所,而校场上的这些人,看服色几乎全是诸卫所的百户、总旗、小旗等中、下级卫官。这里有几百人,意味着此时山东指挥使司的一半主力部队,就在附近。至于被火药爆炸调走的济南卫,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罢了。
&esp;&esp;这么一支大军悄无声息地接近济南,别说白莲教,就连济南府都被蒙在鼓里。吴定缘意识到,靳荣派济南卫去大明湖畔弹压,根本不是太子吸引过去的,他早有预谋,只是为了掩盖大军调动。
&esp;&esp;吴定缘的视线顺着大纛朝旁边飘去,只见高高的旗台上,正站着十几个人。正中那身材颀长的独眼将军自然是靳荣,他的脚下躺着几具尸体,看袍色级别还不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这大概是不愿造反的指挥同知或佥事吧?至于身后那一排,应该是附逆的卫指挥使和千户。
&esp;&esp;而在大纛的正下方,吴定缘注意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太子没错!
&esp;&esp;太子没有被捆缚,可他整个人垂着头,一副引颈待戳的麻木神情。身后十来名亲兵把手按在佩刀柄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俨然是打算随时杀他祭旗。一滴汗水从吴定缘的额头缓缓沁出,顺着鼻梁滑落。
&esp;&esp;形势真是没法再糟糕了。之前吴定缘还能凭借武勇以及地形之利,与追兵周旋。可眼前校场是一片开阔地,几百员叛将环伺。别说去旗台救太子,他们自己想全身而退都难比登天。吴定缘正飞快地想着破解之法,忽听耳边传来一声低吼。他悚然一惊,急忙转头看去,只见梁兴甫大步冲了出去。
&esp;&esp;只是一念之瞬,那山峦般的身影便狠狠地砸入敌阵之中。
&esp;&esp;病佛敌最可怕的一点是,在发疯时仍拥有犀利的眼光与冷静的判断力。像这种蛮像中箭似的疯魔状态,看似鲁莽,却是这时最好的选择——趁敌势未整,先发制人。只见他挥动粗壮的手臂,或砸或撞,或推或捶,一瞬间便把周围的十几名卫官打倒在地。军人们猝不及防,硬生生被他砸出一条路来。chapte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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