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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以往苏荆溪的呼吸十分平稳,专注于眼前的病症,浑然忘我。可今日的她,吐息中却带有微微的起伏,很轻,可就像绢纸上的墨点一样明显。像苏荆溪这样极有控制力的人,怎么会带有这样的变化?
&esp;&esp;忽然一个念头跳进他的脑海里:“难道说,苏大夫是因为太接近我而紧张了?”
&esp;&esp;朱瞻基从没打算借跳水这事卖好,可也确实希望对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意。此时他发觉苏荆溪的异状,不由得联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近乡而情怯,近情而心怯,所以医师不可给亲近之人诊治。以此理推之,莫非……莫非她是见到他才有了心态起伏?
&esp;&esp;朱瞻基感觉体温腾地又蹿升起来,内心的澎湃几乎要爆炸。他忍不住略动头颅,恰好与正在敷药的苏荆溪四目相对。
&esp;&esp;太子还未在这么近的距离直视过苏荆溪。那一对漆黑圆润的眸子,像是两口无波古井,波澜不惊的水面之下,却似乎蕴藏着无尽的深意。朱瞻基感觉自己会一头栽进井里,再也出不来。两个人保待了数息的对视,方才移开视线。太子的心情,却在一瞬间跌回到冰点。不对!苏荆溪在刚才与他对视之时,眼神里没有一丝躲闪,也没有半点羞怯,就这么坦荡地回望着。
&esp;&esp;这是看待病人的眼神。
&esp;&esp;朱瞻基忽然闷声道:“那家伙不告而别,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esp;&esp;“那个人哪,只要自己能想通,天下能拦住他的人可不多。”苏荆溪笑着回答。
&esp;&esp;太子的脸色变了,他清楚地感应到,苏荆溪的吐息中又出现了一次起伏。不需要更多证据,这便已足够。是了,那时跳下水的,可不止他一个。
&esp;&esp;这件事朱瞻基早有预感,可此时得到确认,整个人仍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瓜洲水牢。浓郁的惆怅蔓延而上,渐次没顶,可他却连挣扎都无力挣扎,窒息得快要晕过去。
&esp;&esp;“出去!”朱瞻基突然大吼了一声,把苏荆溪和于谦都吓了一跳。
&esp;&esp;“你们快出去!出去!”他觉得自己胸腔内灌满了水,疯狂地挥动着手臂。苏荆溪想要去把他的脉象,太子却把手给甩开了,凶巴巴的语气近乎恳求:“我要一个人静静,你们都走,都走……”
&esp;&esp;苏荆溪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冲于谦轻点了一下头,开始收拾器具。于谦不安道:“那……殿下您好生歇息,有了新消息臣再来禀报。”
&esp;&esp;“出去!”朱瞻基的声音干涸而苦涩。
&esp;&esp;两人很快离开了舱室,还把门带上了。太子无意中瞥到那一尊铜炉,忍不住戾气横生,飞起一脚踢倒桌子。那尊小铜炉这一次终于结结实实摔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了一处夹角里。
&esp;&esp;大船突然又剧烈地晃动起来,导致这小舱室不停左倾右斜,大概是遇到什么事情,需要提速了吧?可此时朱瞻基却没了心情去关心这个,他一个人呆呆地靠在床榻上,看着那小铜炉在角落不甘心地滚动着,似乎想要脱出这一方藩篱。太子心中一阵想要起身去捡起来,一阵又恨恨地想干脆撞碎它算了,游移不定。
&esp;&esp;热度逐渐蔓延到了脑子里,也许是药劲上来了。朱瞻基觉得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小香炉变得虚幻迷离,铜纹里折射出无数曾经历过的画面,在他的脑中往复碰撞。他终于挨不住,一头栽倒在床榻之上,完全没听到此时张泉响彻全船的一声大吼:“全员注意!抢风转向!”
&esp;&esp;于是,在洪熙元年五月的最后一天,许许多多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心情,朝着同一座城市飞奔而去。
&esp;&esp;
&esp;&esp;雨,大雨。
&esp;&esp;天穹仿佛被撞开了一个大口子,天河倾泻而下,以无可阻挡的气势淹没了整个天地。
&esp;&esp;吴定缘用右手按住雨笠,左手艰难地控制着马匹缓缓前行。习惯了江南连绵不绝的细雨,他面对北方这种突如其来的宏壮豪雨,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esp;&esp;幸运的是,他们选择的这一条路,是当年永乐修北京城时开拓的走料道。当时从南方运来许多大木、大石,漕河无法承载,就专修了一条通向京城的硬土宽路。路面被夯得极为硬实,十几年下来仍旧光秃秃的,连杂草都不生一根。即使是在今天这种程度的大雨中,它也保持着适当的硬度,不致沦为泥泞。
&esp;&esp;那些急着赶路的人,无论速度如何,至少还能在雨中前行。
&esp;&esp;“你说的接头人,就住这附近吗?”
&esp;&esp;吴定缘扯开嗓子喊,雨滴打得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昨叶何同样喊回来:“不远。咱们已经进入大兴地界,只要沿着走料道一直向北就对了。”
&esp;&esp;“这场遭瘟的雨……”吴定缘恼怒地低声嘟囔了一句。
&esp;&esp;现在是六月初一的未时,他们沿途换马不换人,只用了一天半时间便从沧州赶至大兴,可谓神速至极。大兴隶属于顺天府,是京城最南边的一个依郭京县。若非突遭大雨,本来他们这会儿已经抵达京城。
&esp;&esp;吴定缘有些焦虑地用手抹下一把雨水,眯起眼睛,试图看透这重重的雨帘,把那座牵扯了无数人命运的大城收入眼底。可惜前方水汽茫茫,除了那一条蜿蜒向远方延伸的大路,什么都看不清。
&esp;&esp;“掌教莫急,北方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咱们只管赶路便是,不远了。”
&esp;&esp;吴定缘“嗯”了一声,按下心中烦躁,一抖缰绳,催动着胯下不情愿的畜生继续前行。
&esp;&esp;果然如昨叶何所言,不到半个时辰,雨势敛然收起。只是天空中的铅云依旧密布,不知何时还会再次发作。他们沿着走料道走了约莫二十几里,终于在道旁看到了一个小村落,旁边立着一座歪歪斜斜的石碑,上头写着“半边店”三字。
&esp;&esp;这村子和寻常村落不太一样,几乎没有棚顶或瓦顶的硬山顶,全是平顶长阔的土黄色厢房,一排排鳞次栉比,摆放得十分密集规整——与其说是聚落,更像是一处大库房。这些厢房冲大路的一边都支起摊棚、挂着幌子,无论酒肆、茶铺、车马、郎中应有尽有,只是简陋得很。
&esp;&esp;昨叶何告诉吴定缘,这里本是走料道上的一处转运场。后来京城大建结束,驻场的役夫、库夫和他们的家属便长住下来,占了库房为家,形成一个旁道而设的村落。库房当道的一半,拿来开店接待往来客商,另外一半则用来住人。久而久之,便有了半边店的名号。
&esp;&esp;本来大雨倾盆,店家早早收了摊闭了户。雨一住,只听门板乒乓作响,各家以极快的速度支起阁窗,把幌子又重新挂起来。没一会儿工夫,路边又变得和晴天一样热闹,简直比雨后的蘑菇铺得还快。
&esp;&esp;昨叶何看来是经常前往此地,驾轻就熟。她听也不听那些店家的吆喝,径直走到一处周记车马店。一进店里,吴定缘便注意到,墙上的神龛里搁着一尊端坐白莲台上的弥勒佛。这是他们出发前张泉定下的方略。京城虚实不清,贸然闯入风险太大,最好借助白莲教的暗桩,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再视局势而动。这也是为何昨叶何会随同吴定缘前往。
&esp;&esp;店里伙计迎上来,昨叶何说找你们周老板,很快一个头罩网巾、身穿藏青直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一见昨叶何,先是一呆,待她从怀里亮出一朵铜莲花之后,他的态度变得极为恭敬,立刻招呼伙计把两人的湿袍子换下,然后领到后屋一处僻静的小屋里。
&esp;&esp;待屏退了左右,关上了房门,他这才咕咚一声跪倒:“半边店微末坛祝周德文,拜见上尊护法。”
&esp;&esp;昨叶何诵了几句经文,为他磨顶祝祈了一番,方才开口道:“奉了佛母法旨,要我带这位公子进京一趟,有劳周坛祝做一番功德。”
&esp;&esp;周德文听到这要求,脸色有些为难:“是近日要去?”
&esp;&esp;“越快越好,最好即刻启程。”昨叶何道。
&esp;&esp;周德文道:“若是平时,多少人小老也能带进去。不过最近京城的动静实在古怪,我们这些开车马行的,都不往城里发了。”
&esp;&esp;昨叶何与吴定缘对视一眼:“有什么古怪?”
&esp;&esp;周德文抓了抓网巾:“小老也说不上来,反正九个城门一天到晚都关着,轻易不开。听城里出来的人讲,宵禁就不提了,连白天上街都不让随意走动,到处都是五城兵马司跟留守卫的兵卒。”
&esp;&esp;“持续多久了?”
&esp;&esp;“得有三四天光景了吧。”
&esp;&esp;吴定缘眉头一皱。他出发之前跟张泉谈过京中局势,张泉认为五月十八日太子在南京遇袭之后,若洪熙皇帝仍是半死不活的状态,那么京城僵局尚能维持一阵。若他支撑不住去世,汉王势必要开始逼官,届时局势便难以预测了。
&esp;&esp;如今京城气氛突然如此紧张,显然是宫中剧变影响到了整个禁军与城防,这只有一种可能——洪熙皇帝恐怕已死。这一趟差事的难度,陡然又提高了一个层级。chapte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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