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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吴定缘感觉自己回到了苏荆溪落水的那一刻。那一瞬间的生死之危,令他不得不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感情,不能退缩,不能纠结,若有半分犹豫,苏荆溪可能就会死掉。吴定缘只能将其他一切都抛诸脑后,明白直接地冲上前去。
&esp;&esp;坦诚逼迫出了决绝,决绝又为心意射出了一支指向明确、一往无前的响箭。箭已射出,再不能回头。
&esp;&esp;这一次他不再被动受之,而是主动伸开了臂弯。
&esp;&esp;他拥抱住她的一瞬,心中最先涌现出来的不是幸福,而是安定。仿佛有一把铁锚直直抛入水底,将那条在乱流中不知所措的小舟牢牢定住。在这颗定盘之锚的牵系之下,不只压抑已久的情愫得以宣泄,就连蓄积于胸的彷徨与迷乱都被这股热情驱开。他生平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谁,该要去做什么。
&esp;&esp;“这时候,你不该说些好听的吗?”苏荆溪轻声道。
&esp;&esp;“荆溪,你就是我的锚,我的定盘星。”
&esp;&esp;吴定缘抱紧她,喃喃着。苏荆溪先是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她没有作声,只是同样抱紧了他。两道黑影在月下合为一道,只是那寂寥萧索的味道却丝毫未少。两人默默相拥良久,彼此都没说什么。倏然一阵夜风吹过横帆,令大船摇晃了几下,吴定缘不由得把苏荆溪抱得更紧一些,让她轻轻哼了一声。
&esp;&esp;“对,对不起。”吴定缘忙不迭地松开几分。
&esp;&esp;苏荆溪抬起手来去摸他的脸:“何必道歉。你终于肯鼓起勇气,我欢喜还来不及。”她此刻眼波流传,面带绯红,吴定缘看在眼中,觉得说不出地妩媚动人。苏荆溪突然哧哧笑了起来:“我说得可准了?做人坦诚以对,心无负累,现在是不是感觉好点了?”
&esp;&esp;这熟悉的对话,令吴定缘忍不住也露出笑意。他犹豫地抬起右手,摩挲着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从头顶到发根,再从发根到头顶,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esp;&esp;“你是在担心太子吧?”苏荆溪闭着眼睛,伏在他怀里不动。
&esp;&esp;“南大营校场之上,他向我袒露过心声,他也是真心实意。”吴定缘看了一眼漕船的某一个小窗,可惜窗户已被木板挡住。
&esp;&esp;苏荆溪似笑非笑:“你既怕耽误了我做皇妃,干吗还来戏弄我?”
&esp;&esp;“我这近三十年,过得乱七八糟,本以为这世上没什么可在乎的,随便怎样都好。只有这一次,我想跟太子爷争上一争。”吴定缘的声量略微提高,竟是前所未有地坚决。
&esp;&esp;苏荆溪闭起眼睛,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所以,你是不是今晚就要离开了?”
&esp;&esp;吴定缘的动作一瞬间僵住了,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esp;&esp;他正要解释,苏荆溪却用手指封住他的嘴:“你不必解释。若不是你要突然离开,只怕还鼓不起勇气。有时候人就是如此,心存挂碍,偏要等到某个事机触动,方才觉悟,往往已迟了。我们还好,事情触动得不算迟——何况……”她抿嘴淡淡一笑,“其实不用你说,我也猜得出来,是不是张侯让你先行赶去京城?”
&esp;&esp;吴定缘看着怀里的女子,无论见证过多少次,他总是会惊讶于她的眼光与睿智。
&esp;&esp;“太子箭伤复发,海船又受了损。势必得有人先一步赶至京城,把太子健在的消息送入宫里。这条海落船之上,也只有你最合适了。”苏荆溪顿了顿,“或许还有昨叶何?”
&esp;&esp;“是。白莲教在京中也有分坛,我会带她走,要她帮忙。”吴定缘赶紧解释。
&esp;&esp;“那是个聪明姑娘,有她陪着也好。”苏荆溪道。
&esp;&esp;这时从大船的另外一侧传来一声响动。苏荆溪与吴定缘同时松开了对方,后退半步。他们看到在不远处的观风位上,缓步走上来一个颀长的身影。这人剑眉长髯,一身文士白衫,头扎诸葛巾,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正是张泉。张泉看到他们二人,并无任何意外神色。他先深深一揖,口称“恭喜”,然后再一揖,看向苏荆溪,口称“抱歉”。
&esp;&esp;这一声抱歉,寓意匪浅,既是为撞破两人私会的唐突,也是为要催促吴定缘出发,更是为私自查看她的底细。苏荆溪一撩额发,大大方方挽住吴定缘胳膊,双眸闪动。
&esp;&esp;“姑娘喜得良眷,两情相悦,原是应该道喜的。只是如今海船损伤在前,狻猊追袭于后,太子以伤残之躯,难荷驰骋之劳。照这个速度,只怕很难及时赶到京城。不得已,才请吴将军冒险行这一步棋,提前去京城斡旋。此事太子并不知情,若姑娘有怨,泉一力担之。”
&esp;&esp;他口称吴将军,显然提前暗示了酬庸。这时吴定缘开口道:“我反正一见他就头疼,太多纠葛,索性躲远点还清净。”
&esp;&esp;张泉郑重道:“待吴将军得胜归来,我定会奏明天子,赐婚封诰,演成一段佳话。”
&esp;&esp;这下子别说苏荆溪,就连吴定缘都轻嘿了一声。
&esp;&esp;看来太子奋不顾身去救一个女医师这事,让张泉很是担忧,这才起意去查苏荆溪的来历。朱瞻基万一要纳这个民间女医为妃,可是好大一桩麻烦。所以张泉话里话外,都透着一副积极促成吴、苏二人好事的热诚,好彻底断了太子念想。
&esp;&esp;不过吴定缘如今也不计较这些小心思,只把苏荆溪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张泉知道瞒不住她,一拱手,言辞恳切:“非是对姑娘有什么不满,实是见过太多女子入宫之后的痛苦,尤以才女为甚。苏姑娘你冰雪聪明,不必去踏那个火坑。”
&esp;&esp;苏荆溪朝吴定缘旁边靠了一靠:“我现在欢喜得很,张侯不必挂念。”
&esp;&esp;“甚好,甚好。”张泉很是高兴,他抬眼看到月色明亮,朗声道:“今夜明月如瀑,正合沐琴洗弦。吴将军这趟去京城艰险,泉愿为将军临行弹奏一曲,聊为饯别。”
&esp;&esp;说完他一撩袍边,就地坐在观风位上,膝前横过一张古朴长琴。张泉是朱瞻基的琴艺老师,京城都以能听张侯一曲为荣。吴定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苏荆溪却知道这面子委实大了。
&esp;&esp;先是一曲《凤求凰》飞扬于船头,琴声神意扬扬,调趣高妙,与苍穹的银白素月相得益彰。张泉刻意选了无媒调,曲子里隐隐带出一丝绮靡的悦情。《凤求凰》这曲子出于西汉司马相如,他寓居成都之时,看中寡居的卓文君,以琴声相挑。文君精通音律,被司马相如的热情所感化,遂与之私奔。张泉选了这首曲谱,也真是煞费苦心。
&esp;&esp;弹过数阙之后,张泉指法一划一拨,音律陡然一变。本来清丽婉转的旋律,毫无痕迹地转为古朴苍凉,琴声中还夹杂着冷冷的萧索与悲壮,如同横渡寒江。
&esp;&esp;“是《易水》,他这是催促你上路呢。”苏荆溪对吴定缘讲。
&esp;&esp;“荆柯刺秦那个易水?”吴定缘书读得不多,可刺客故事着实在瓦子里听了不少。
&esp;&esp;“不错。荆柯将行,被太子丹催促着上路,高渐离在易水河畔弹琴相送。真是的,他也不挑个好彩头。”苏荆溪低声抱怨了一句,然后亲密地为吴定缘拉了拉衣襟,就像送夫君出征的新妇。
&esp;&esp;吴定缘挺直了身子,任她摆弄。苏荆溪整理完衣襟,忽然微微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浅浅地吻了一下。吴定缘晃了晃身子,浑身的血液霎时奔腾起来。可就在他做出回应之前,苏荆溪顺势凑得更近了些,嘴唇几乎贴到他的耳垂。
&esp;&esp;几乎轻不可闻的话语,从她的双唇滑出,钻入他的耳朵。吴定缘一瞬间便冷静下来,脸上的红潮渐次退去,不动声色地听着。远处琴声激越,张泉依旧在全神贯注地弹奏着,并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esp;&esp;苏荆溪叮嘱完毕,后退一步:“还记得你在淮安船厂里说的话吗?一线生机,要留给那些还在乎什么的人。”吴定缘点点头。
&esp;&esp;“你现在也有了真正在乎的人,所以再不可以轻易言死了。”苏荆溪柔声道。
&esp;&esp;《易水》恰在这时曲终弦定,海落船周围恢复了安静,唯有头顶的月光依旧清冷。张泉收起架势,向这边郑重一拜。
&esp;&esp;出发的时刻到了。
&esp;&esp;五月三十日清晨,浓浓的雾霭在沧州城外悄然聚集,先是吞噬了城垣的轮廓,进而弥漫至周围的树林之中,无论是高大的白杨、岳桦、榆树,还是荆条、胡枝子、锦鸡儿之类的低矮灌木,统统都被雾气遮掩得只露得一枝半条。远远看去,好似无数在暗处伸出的手臂。
&esp;&esp;两匹骏马急促地沿着一条官道向前疾行,雾气一波波涌上来,却无力阻挡它们的速度。吴定缘紧握缰绳,冲在前头,昨叶何骑着另外一匹马紧随其后。她的骑术出乎意料地精良,至少比从小长在秦淮河的吴定缘强,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她刻意控制了速度,与吴定缘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
&esp;&esp;他们昨晚过了子时便下了船。飞速穿过沧州城外,脱离运河漕段,一路朝西北疾驰。
&esp;&esp;这支小小的队伍,必须在两天之内北上霸州、固安、大兴诸驿,抵达京城,前后里程三百二十里。好在这次得了张泉强援,两个人骑的是江湖朋友借的草原青骏,揣着一口袋金饼银锭,还带了一张张泉亲自伪造的济南府加急文书——持着这份文书,视同八百里加急,沿途驿站必须提供最好的换乘马匹。
&esp;&esp;“哎,掌教,我觉得你最近的心情,好像比原来好点了。”昨叶何漫不经心地说。前头的雾气太重了,不得不放缓速度,她趁机从顺袋里掏出一块枣糕搁嘴里。
&esp;&esp;“不要叫我掌教。”吴定缘冷着脸。
&esp;&esp;昨叶何却嘿嘿一笑:“从我第一次见到掌教,你就是一脸愁闷,褶子里都透着丧气。可从昨晚开始,你居然是在笑,对,就是现在这样,你别故意板着脸了,那样更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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