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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第1页)

把林霜柏拽进浴室打开蓬头去清洗他满脸的血污时,沈藏泽想起十一年前在墓园里的那一幕。

在夏蓉蓉的葬礼结束后,他一个人在墓前站了很长时间。

尽管双眼刺红,可无论是葬礼前、葬礼举行的整个过程中乃至结束后,他都没有留下半滴眼泪。

沈义并没有来参加葬礼,在后来长达好几年的岁月中,沈义都一直没有去给夏蓉蓉扫过墓,仿佛只要这么做就能逃避夏蓉蓉已经在任务中牺牲的事实。

没有下雨,也没有阴天,下葬的时候甚至阳光灿烂到刺眼的地步。

在亲戚都离开后,他仍旧在墓前站着,从下午一直站到了黄昏。

他穿着警队的制服,戴着警帽,在夏蓉蓉的墓前站着挺直的军姿,哪怕过去好几个小时,仍旧纹丝不动如同雕塑。

斜阳打在墓碑上,他抬起僵硬的手臂对着墓碑敬礼。

青绿的草地,死寂的墓园,拂过的风声里仿佛隐隐传来了远方哀戚的挽歌。

墓园边上的大树下,一个消瘦的身影藏在树后。

他其实早就看到了躲藏在树后的那个人,戴着鸭舌帽与口罩,黑色的西装松垮地罩在那副单薄瘦削的身体上,双手还戴着一双白手套。

尽管将面貌遮挡严实,然而他还是认出来那个人是被救出来的人质之一,林朝一的儿子。

他曾经去医院看过那个被亲生父亲绑架囚困多日的十九岁少年,躺在病床上,身体瘦骨嶙峋,因腰腹被刺伤内脏出血重伤而接受了手术,虽然挺过了手术却始终昏迷不醒。

后来再没有打听过少年的情况,只在不久前听说,少年在昏迷了一个多星期后醒来,因为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而产生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必须接受长期的治疗。

他没有想到,少年会跑来他母亲的葬礼。

尽管由始至终,少年都远远躲在树后不敢露面。

这样也好,若是少年走到他面前,他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朝同样是受害者之一的少年发泄自己心里的怨恨与悲痛。

在暮色彻底消散前,他离开了墓园,在公交车站等车时,他看到少年也摇摇晃晃地从墓园里出来,然后蹲在路边缩成了一团。

少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不知道,因为在那之后他所乘坐的公交车到站,他上车后再没往车外多看一眼。

从短暂的回忆里回过神,沈藏泽看着林霜柏那张被自己揍得惨不忍睹的脸,拧眉扯过挂在一旁的毛巾,动作粗暴的将血水擦拭干净,而后捏住林霜柏下巴强迫他张口看了眼口腔内的状况,虽然舌头和内侧的软肉都是伤口,但并不严重。

从蓬头里出来的冷水打湿了两人身上的衣物,纯棉的面料湿透后贴在皮肤上的感觉并不舒服,沈藏泽一言不发地关掉蓬头,冷着脸又把人拽出了浴室。

卧室不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客厅的茶几和沙发上都是溺孩杀子案的资料,沈藏泽把人拉去书房,然后去拿医药箱。

林霜柏全无反抗地任由沈藏泽摆布,直到沈藏泽拿着医药箱回书房要他脱掉湿了的衬衫好查看后背的伤口,他才又抓住沈藏泽的右手腕把那手背指关节都伤痕累累的手扯到自己眼前查看。

沈藏泽砸到墙上那一拳是用了十足的劲,也就沈藏泽是刑警,没少练格斗和拳击,否则这右手多半要骨裂。

拳峰指背处的皮肤都裂开了,冲过水后血红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林霜柏想要给沈藏泽处理手上的伤口,却被甩开了手,他抬头看站在面前的沈藏泽,却见对方面容冷若冰霜,居高临下眼神森冷的睨视他。

“你不是唯一的人质,怎么就认定教唆林朝一用残忍手法杀人分尸的,是你而不是安善?”沈藏泽再愤怒、再怨恨,情绪再如何激荡翻涌像火一般烧得他胸臆间痛不可耐,他到底是个办案多年的刑警,丧母之痛沉淀多年,不会因一时的情绪失控便彻底失了理智。

幸存的人质有两名,林霜柏和安善,若当真有人教唆林朝一虐杀被绑人质,那么为什么林霜柏会认定那个人一定是自己而不是安善?安善同样有可能教唆林朝一进行虐杀行为,不是吗?

“的确,当时我跟安善都是法医系的学生,都掌握了最基础的人体结构知识,但,安善从小就善良正直,不存在任何性格突变的转折点,更重要的是我父亲不可能听安善的教唆。”林霜柏语速极慢,因为舌头和口腔内都是伤口的关系,他的咬字也不如平常那般清晰,“十几年前的经济案,我父亲是受害人之一。当年的经济案庄家是分了几个阶段对股市进行操纵,第一阶段主要是庄家吸筹,第二阶段是边吸筹边拉升,第三阶段便是边拉升边派货;往往到了第三阶段的时候,有一定投资经验的投资者都会忍不住在高位买入,因此当年,我父亲同样听信了他人之言,在高位买入并在最后因为没能及时跑路导致破产。而那个他人,就是安善的父母。他们身在金融界,利用各种内幕消息交易获利,却在收到关键风声时半点也没透露给我父亲,只顾注销自己名下投资公司断尾求生。我父亲破产后恨安家人入骨,绝不可能再听安善教唆。”

林朝一当年能发家,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跟安善父母那边的人脉资源搭上线,此后双方几次合作互惠互利也就开始往来频繁,然而商人重利轻情谊,所谓朋友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合作伙伴,到最后终究还是只会维护自己的利益,只可惜林朝一没能看透这一点,太过相信安善的父母,以至于最后倾家荡产一无所有。

“仅凭主观判断你就排除了安善的嫌疑了?”沈藏泽承认林霜柏说的有一定道理,然而这在他看来并不足以作为林霜柏是参与教唆杀人的主犯这一推断的证据。

“我是林朝一的儿子,而且经过基因检查,确认我有遗传到精神病变基因,当时的检查结果证明,我在四十五岁前像我父亲一样因为巨大刺激而导致精神病病发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五十八。”将口中的血水咽下,林霜柏维持着仰头看沈藏泽的姿态,在阴影的笼罩下,他犹如是一个跪在受害者面前祈求原谅的罪人,“而安善,当时受到我父亲的严重虐待差点就救不回来,并且他没有任何理由或动机教唆我父亲去虐杀那些无辜的受害者,更重要的是,如果我没有犯罪,我怎么会那么清楚的梦见那些细节。”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受到噩梦的困扰,大多都是梦见回家路上被绑时的经过,哀求林朝一不要再杀人的片段,以及最后沈义向林朝一开枪的画面,直到王如意离世后,他逐渐开始梦到了更多过去这些年来都不曾梦见过的,被囚禁在地下室里时的细节。

“也就是说,你实际上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自己犯罪。”沈藏泽用遍布血痕的手卡在林霜柏脖子上,微微使劲收紧,“别人都在想尽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你却偏偏只想证明自己犯罪,林顺安,你的确是个疯子。假设你真的有第二人格,我不信你真的能隐藏整整十一年。根据我爸当年的查案手札记录,林朝一的作案虐杀分尸手法是突然改变并开始逐步升级,所以我跟他都认为,林朝一不是唯一的凶手,这个案子必然还另有隐情,因为一个精神病患者,不可能那么有条理的作案,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从毫无犯罪经验到成熟连环绑架杀手的进化,在后期的作案中甚至谨慎到警方费尽力气才从他最初的犯案、早期被害者身上找到的证据以及我母亲留下的一点线索追查到他的窝藏点。”

林朝一犯下的连环绑架凶杀案,被害死者总共九名,沈义和他都坚持认为,林朝一后期的作案手法改变突然且进化速度极快,很明显是有人从旁协助,安善是在林霜柏之前被绑架,而在林霜柏被绑架之后,林朝一开始升级杀人手段,虐杀方式也呈现出连环杀人犯特有的手段升级特征,从而出现后面五名被残忍虐杀并分尸的被害者,夏蓉蓉是第六名也是最后一个死者,林朝一尚未来得及进行分尸。

当时警方也不是没有往林朝一有协助者的方向进行调查,然林朝一在地下室被当场击毙后,上头下指示真凶已落网必须马上结案通报,避免引起更严重的市民恐慌,加上安善跟林霜柏获救后都情况不容乐观,依照医生判断两人都不具备协助犯案可能,在重重压力之下沈义不得不结案。

之后安善也曾接受过问询,并由心理医生进行诊断,从口供和心理医生的诊断结果看,安善是绝对的受害者,不可能协助林朝一犯案。

而林霜柏,在长时间的昏迷后苏醒,又因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不得不住院治疗,加之期间又发生了被害者亲属到医院闹事甚至攻击了林霜柏和王如意等事件,警方在对林霜柏进行了一段时间的保护和监视后,也作出了林霜柏并未协助过林朝一没有犯罪嫌疑的判断。

无论是林霜柏还是安善,当年都是经过警方确认不存在协助犯罪的嫌疑,所以即便沈义始终认为这不是案子的全部真相,在没有更多线索也没有新的嫌疑人可以证明沈义的猜想以及推断的情况下,沈义即使再不认同也只能接受结案的结果。

“我确信当年的连环绑架凶杀案另有隐情,但我对于你就是那个隐藏起来的罪犯这个自首持保留态度。你到底是不是多重人格障碍,除非我亲眼所见,否则我也不会相信。我相信安善是清白的,也肯定林朝一有协助者,至于那个协助者到底是你还是另一个未知的第三者,我也一定会查清楚。”沈藏泽俯身,冷白的脸上没有怨恨,只有对某种信念与真相的执著,“在那之前,林霜柏,当好你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和我刑侦支队的案件顾问,你若真的因为杀人犯儿子这个身份而内心羞耻有愧,就更应该利用你的脑子去帮警方破案,抓住那些真正不可恕的犯人,解救那些受害者与受害者亲属。”

被沈藏泽揍的时候没有红眼眶,承认身份说出一切的时候也没有哭,林霜柏感受到掐在他颈间那只手的温度,眼眸中映出沈藏泽近在咫尺的脸,鼻间忽然一阵酸楚,热泪迅速湿了眼眶不受控制地自眼角滑落。

“沈藏泽,你不恨我吗?”林霜柏幽幽开口,脖子被掐让他发声有些许困难,眼泪无意识的不断淌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般狼狈,可此刻他却只想知道沈藏泽心里的想法,“无论我是否真的参与犯案,我父亲杀害了你的母亲是事实。”

“我的母亲是一名刑警,从她成为警察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做好了随时为人民与国家牺牲的准备。”沈藏泽声线极淡,掐在林霜柏脖子上的手松了劲,表情冷肃而坚定,“我的父亲沈义,我的母亲和我,都抱着一样的信念成为警察。林朝一已经死了,恨你,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

既然选择了做警察,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直面人性丑恶与犯罪多年,沈藏泽清楚明白,法律的正义必须由执法者去维护实现,作为执法者,他同样有属于自己内心的正义。

怨恨责难其他受害者,对加害者的亲属实行连坐谴责与报复,这些都绝不包括在他内心的正义当中。

“林霜柏,我不恨你,也不会可怜你,接下来要走的路,真相和正义,我希望能跟你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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