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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恐惧
産屋敷夫人的孩子过了满月,因为无惨的病情加重,幼子的满月宴只低调地举办了一场便结束了。
在一场场春末夏初的暖风与雨水之中,树木稚嫩的新绿换成了繁茂的墨绿色,燕子飞回檐下搭了窝,园子里的池水上已经开始长出绿色的荷叶。庭院之中的一切都欣欣向荣起来。
然而,这一切都与産屋敷无惨没有任何关系。
他已经足足两个月没有踏出过寝殿造的房门,和室的门窗全部都紧闭着,不透出一点缝隙。
沙理奈已经习惯了每天朝饷之後便来到父亲这里。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折磨与困境之下,即使是沙理奈偶尔也会直面到属于无惨的坏脾气。
外面的阳光很好,沙理奈比去年这个时节要长高了一些,这一年産屋敷家的织造所早早便将夏季的衣服送到了她的小院。
她熟门熟路地进入到北对的院落之中,这里的侍从们全部都认识她,自然而然地为她放行。
沙理奈走到寝殿的门前,问守在这里的女官:“今天父亲的情况怎麽样?”
女官只是垂下脸来摇头:“若君大人的情况一直都不好,昨晚试了另一种药,结果全部都吐了出来。直到天亮才将将睡下。”
沙理奈蹙起眉来。
她相信系统告诉她的话,知道父亲不会因为生病而死去,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活下来竟是要遭受这样多的痛苦。
女官为沙理奈拉开了纸门,于是她便走进去绕过门口的屏风。越往里面走,便能够感觉到屋里的阴凉。
整个房间的空气之中都弥漫着浓重而苦涩的药味。很快,沙理奈便看到了她的父亲。
青年闭着眼躺在榻榻米上,黑发衬得他消瘦的面孔愈发苍白,嘴唇同样没有一点血色。频繁的咳嗽让他长期缺乏睡眠,眼下是一片浓重的阴影。在这初夏的季节,他的被褥依然盖得极厚。
沙理奈放轻了脚步,她看向旁侧放着的铜盆,边沿挂着待换的白色巾帕。
于是她走过去,生疏地将自己和服长长的袖子捋上去,将巾帕往水中浸了浸,之後拧干里面的水分。
她把无惨额头上的那片巾帕换了下来,还顺带摸了摸父亲额头的温度。
……还是在发热。
无惨的呼吸声同样很重,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肺里厚重的鸣音,仿佛比常人要用力许多才能攫取到存活的氧气。
男人的呼吸忽然一顿,随後他猝然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用手掩住了口鼻,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
在最後一声咳嗽落下之後,无惨感觉到了自喉咙往上的口腔里一片铁锈味,而他的手掌心之中同样有着些许濡湿的触感。
他缓了缓,眼神慢慢地聚焦,便看清了手掌之中的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无惨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可置信,他甚至往後退了一些,将那只手合上,仿佛只要不去看,呕血这件事便没有发生。
可是,鼻尖的血腥气并不会骗人,躯壳之中日复一日的虚弱与沉重感同样不会改变。
无惨的视线之中出现了一条白色的手帕。
他缓缓擡起眼来,便看到金发的小女孩正向他伸出手:“父亲要擦一擦吗?”
她上下打量着他,神色关切:“有没有哪里很痛,或者很不舒服?”
在孩童清澈天真的眼神里,无惨忽然感觉到一阵孤独而绝望的崩溃。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会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即使无惨的父亲为他遍请名医,即使他的女儿常常守在他的身旁。时时刻刻在受到病痛的尖锐折磨的人,只有他自己。
午夜梦回之间,産屋敷无惨全凭着胸腔中的一股执念硬生生撑过来。可是,他的身体依然在不可挽回地江河日下。
服侍他的仆人恐惧他,小心翼翼生怕被他挑刺遭到严重的惩罚。无惨不再能够从这些人的恐惧和痛苦之中获得任何折磨他人的快感——因为那已经远远不够了。他只是觉得自己这样痛苦,其他人同样不要幸免。
无惨能够感觉到,他在渐渐地像曾经来这里的医生所说的那样,像传言之中所说的那样,无法抗拒地一步步靠近死亡。
他的躯壳越虚弱,病痛越沉重,他便愈发地怨恨所有出现在他的面前的人类。
无人能够理解他的恐惧与怨怼。
无惨甚至觉得,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像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熄灭,那样便可以像是甩掉一个包袱一样松一口气。
“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很难受。”无惨说,他瞪着自己的女儿,眼睛发红,用从未有过的语气一字一句回答着她的问题,“呼吸的时候痛苦,说话的喉咙剧痛,耳朵里总是有鸣声。我把这些回答你,又有什麽用处呢?”
沙理奈微微一怔。
她看着她的父亲羸弱地靠在榻榻米上,又发出一阵咳声,额头上满是细细密密的冷汗。
沙理奈不会医术,也帮不上任何忙,不能缓解男人此刻的痛苦。
“你走吧。”无惨冷冷地看着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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