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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疑惑地睁大眼睛,又客套地笑了起来:“是精神病,先生,我们是一所精神病院。”
穿过中庭,一个巨大的罗马风的座钟型门洞出现在眼前,洁白的外墙看着明净简洁,但跟刚才苏联式的风格连起来看,只觉得怪异诡异。门洞纵深足有近三十米,商陆跟在身后,不免抬头看了看封得严实的洞顶。这上面坐落的,就是柯屿所说的不见天日的病房。
穿过门洞,一道阶梯出现在左手边。上二楼,护士与值守保安打招呼,在登记簿上写下时间和到访人。窗户开得很高,以商陆的个子才能一窥究竟。里面三三两两坐了七八个人,有的口角流涎,有的三两聚在一起高谈阔论。电视里播放着机械的精神安抚录像,屏幕荧光闪烁,看着电视的几个人莫不是眼神呆滞。
“这里就是我们的活动室了。病友们每天都会轮流在这里放松一个小时,可以打牌,可以聊天,也可以看电视。当然,有些病人不适合社交活动,所以是不能出现在这里的。”护士介绍道,敲敲一扇窄小的玻璃门:“带良叔去一号房。”
像探监。
只是写的是探亲。
探亲的一号房用玻璃隔开,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大大的一个“1”字,已经掉了漆,屋子里是绿色的半面油漆,护士笑着道:“众所周知,绿色是能够让人安静下来的颜色。”
过了片刻,一个形容佝偻的老头被另一个男护士领了进来。他很瘦,不同寻常的瘦,简直瘦得应该出现在戒毒所。走路颤巍,一只手半举着,不住地颤抖,另一只手……却是只剩下了一节胳膊,是硬生生从手腕处齐齐断掉的,经年累月,只留下一个碗口的浑圆的疤。老头子走进房间,抬起头,掩藏在花白头发后的浑浊双眼迸发出精光,猛地便上前一步抱住柯屿的双腿:“叨叨!叨叨!我没病,你让他们放我出去!我没病啊……”
老了,对身体的控制不如从前,几句话的功夫,已经难看得涕泪横流。
商陆要把他拉开,柯屿抬手制止了他,男护士很熟练地把人拉起,固定在靠背椅上。
“医生没说你痊愈,我怎么接你出来?”柯屿在他对面坐下,两手支着交叠于下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几个月不见,你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
“我没病,我没有精神病,你知道的……”名叫良叔的老头神经质地重复这句话,“是你!是你说我有病,把我送进来……我没病,我没病,我没有精神病……”褐色的眼珠在已经泛黄的眼白里空洞地左右闪烁,“我没病,你把我送进来就是要折磨我……六年了,六年了,够了叨叨……”
柯屿温柔地看着他:“爷爷,您又在说糊涂话了,我怎么会故意把你送进来?难道,我能串通这么多的医院,这么多的医生护士吗?”
良叔抖了一下,眼里闪过浑浊的疑惑,喃喃:“对,对……不对,不对——”
商陆吓了一跳,眼看着他抱住脑袋开始砰砰往桌上撞。他看向柯屿,柯屿温柔地凝着笑,眼里也是带着笑的,浑身却散发出冰冷嫌恶的气息。
冰冷的腿上贴上了一只手。温暖而宽大的手。柯屿几不可察地抖了一抖,回眸看向商陆。商陆眉头蹙起,对他轻微地摇了摇头。
柯屿一瞬间涌上恐慌。
他不该带商陆来的……他为什么要带商陆来看这些,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个不堪的畜生和自己罔顾人伦的下作手段?不,商陆一定会对他失望。自始至终,他看到的柯屿,……都是那么好。游刃有余的姿态和手腕,漫不经心的从容,很好的皮囊,众星拱月的星光。
他喜欢他,就像那些粉丝一样,都在喜欢他光鲜的、正常的一面。
如果他看见这样的他……卑劣、下作、胆怯又卑鄙的他,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的自始至终都照不到阳光的他,他是会躲开,还是……继续喜欢他。
有神经病的是他。
他是神经病,才会生出这种充满妄想的假设。
他凭什么继续喜欢他?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少爷,是天赋绝伦的天才,他年轻、天真、专注、自信、从容,连床垫都不用将就的少爷,为什么要将就喜欢他?
“叨叨……你让我出去,我一定好好对阿华的,我再也不去赌了!”
老头子的话像猪圈里发出的嗬嗬声,唤回了他的神智。
“晚了,”柯屿轻轻地说,“阿华认不出你了。”
不仅认不出你,也不再认识自己,把“阿华”的名字放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放在护工身上,千方百计地对她好,给她糖吃,给她买衣服。攥着寿衣看半天,也不认识当初自己一针一线绣上的那个好看的纹样……是“华”。
“你当初也是这么说的,第二天你逼她去卖。”
有外人在场,良叔窘迫地瑟缩了一下,“我那时候鬼迷心窍……鬼迷心窍……”
“把我带到澳门要卖给泰国佬,也是你鬼迷心窍,是吗?”
商陆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柯屿,“你说什么?”
“十四岁那年,他说带我去澳门打工,赚得比大陆多,说澳门十四岁就算成人了,不算雇佣童工。澳门岛葡京赌场外面的那片贫民窟,里面数不尽的暗娼赌馆高利贷,他把我带过去,把我扔在那里,就为了换一万赌资。”
良叔低下头,半晌,谄媚地笑了起来:“你看,你不是跑出来了吗?那时候就知道你肯定有出息!叨叨,你看你现在,穿得好,吃得好,是不是在外面做大生意当大老板?”
“住嘴!”
却不是柯屿,而是商陆。他冷冰冰地睨着良叔,高大的身影像山一样,黑沉沉地压着他,让他连脖子直不起,只吊着一双眼睛觑他,硬着头皮虚张声势:“你、你you算个什么东西?”
“买卖儿童犯法。”
十四岁的柯屿在澳门岛无尽的暗巷里疯狂奔跑,鞋子跑掉了,手掌擦破了,脚趾甲翻了,他不停地跑,跑过霓虹灯闪烁的娼妓馆,跑过乌烟瘴气的麻将馆,跑过凶神恶煞的高利贷马仔,凭记忆和路牌仓皇地跑向海关。
九岁的商陆在父亲的宴会上无所事事。商家与别人合资拍下的赌牌正式挂牌运营了,香槟酒水晶灯,他西衣西裤小领带打得板正,觉得今晚的管弦乐队不够悠扬,而他怎么都发不好平舌音和翘舌音,老师一定会打他。
二十九岁的柯屿把最难堪的伤疤袒露给他看,听到“买卖儿童犯法”六个字,忍不住在心里莞尔。他说得不是不对,只是天真。二十四岁的商陆依然天真,被保护得那么好的天真。
“十四岁了不算儿童了嘛,”良叔勾着肩膀嘿嘿一笑,“再说了,叨叨不是亲生的,供他吃供他穿到这个岁数,已经很仁至义尽了嘛。喂,靓仔,怎么,你是叨叨的那个?”真正笑起来的时候,才知道他缺了好几颗牙,但还留着一颗氧化了发黑的金牙,这让他本来就下流的笑看上去更加淫秽。
“别不好意思,我们家叨叨长得漂亮,我知道,”良叔挠了挠头发,“要不然卖不上价钱。真去了泰国很好啊叨叨!那里客人都是鬼佬,你知道的嘛,鸡巴又大给钱又爽快,你不亏的啊——”
砰!
良叔整个人连椅子带桌子都被一脚踹翻在地。桌子压着他,压着他孱弱如柴的胸膛,他呼呼喘气,哀哀呻唤:“……肋骨断了……肋骨断了……来人啊,这里有人打、打、打——”一句话未出,他呜咽一声翻起白眼,被商陆的又一脚当胸踹得痛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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