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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近院中,见正房里已经点上了灯,便叩了叩推门进屋。萧翊清正靠在床头看战报,蹙着眉头神色肃然,膝上摊着两张舆图。
阎止坐在他床榻旁边,见床头上搁着一碗药,已经放凉了。他把药碗送出去,轻声劝慰道:“你近几日身上一直不好,怎麽这麽早就醒了?天刚亮,再歇息一会吧。”
萧翊清叹了口气,无言地看向窗外。黎越峥这几日都住在西厢房,隔着薄薄一层明绢,院中亮灯他如何能不知道。即便起身时嘱咐了别惊扰他,萧翊清一神一念都挂在他身上,这些动静不可能听不到,瞒是瞒不住的。
阎止温声道:“还在吵吗?黎叔真的是都要急坏了,你这样往外推他,不是更让他伤心?他难过,你心里跟着不好受,何必呢?”
萧翊清靠着软枕,眼前浮现的却是黎越峥满是愁绪的眼睛,和每每对上自己温厚的扶持。他胸中像是有什麽汩汩地流过,安静无声,却将心底划得满是血痕。
他不是要故意往外推拒。只是这份温情他如今不敢多看。深情见而生畏,畏而有怖,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将两人困锁在重重红尘里。
他发了一会儿愣,摇了摇头轻轻说:“还是不见的好……不说这个了,杨淮英招了?”
阎止责备地看着他,还想再劝,却见并无转圜之意,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他将供状简单讲了,末了道:“是认了,但闻阶背後另有其人,许了他重利官位相诱,才至截取兖州军粮。若论朝中上下,只有一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萧临彻。”
“我也这样想。”阎止道,“但是当时萧临彻已坐困陪都。城中把守严密,与外界并无联系。他若想干预京城要事,与闻阶传信,谁会在其中牵线搭桥?”
萧翊清道:“或许萧临彻进陪都前早已设伏。他与衡国公一向不睦,更与因北关战事被送进陪都围困,少年之心,其恨犹深。他若在京布置,必会抓住运粮的机会重创北关衆将,再将其推给闻阶,可谓一箭双雕。”
“可萧临彻进陪都时,身边人都已悉数清算,连陈知桐这样的人都要无辜被牵连,哪儿还会留下什麽探子呢?”阎止疑道。
萧翊清闭了一会儿眼睛才说:“……洞悉北关粮线,知道京中安排,这探子不仅在京城,还应当在傅家之中,才能把诸事都知道详细。凛川,你当修书问问西北侯。”
阎止应了一声,却想起一件往事。宫闱之事他知道的不多,只是国公府事发後不久,便传出了皇後薨逝的消息,皇上为此悲痛不已,辍朝多日,至今再未立过继後。皇後还在时,曾提过要把自己的侄女许做三皇子妃。
两人说了半晌的话,萧翊清坐得倦了,阖眼靠在枕上。
阎止忙起身扶他躺下,趴在床沿上看着他,轻轻道:“天色还早,大夫上午才来,你再歇一会儿。我不走,就在边上的暖阁里合会儿眼,我陪着你。”
萧翊清大半张脸掩在锦衾之间,听他这样说,又疲惫地睁开了一点眼睛,微弱地开口道:“把元昼支出去……不要让他听见。”
天光大亮,外头虽不见太阳,但四下都是明晃晃的,闷热中不带一点风。
谢道莹引荐的大夫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名叫厉成峰,因着医术高明,在江湖得了一号,称做“厉中堂”。老人身子健硕硬朗,又是个急性子,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遥遥领在前面。
释舟早就在门口等着,迎了人带进院来。厉成峰与胡大夫边走,边轻声交谈:“脉案我都看过,你开的方子性温平,主拔毒理气,没有问题。可越治越虚,依你所见,还有什麽别的缘故吗?”
胡大夫摇头说:“殿下所中之毒烈性大,侵蚀经脉,再加上他原本有些气血不足的症状,所以这麽多年一直用的是温平的方子,扶正为主,慎用攻伐,从不敢下重药。到了京城寒冷,又多加了些温补的方子,其他的都没有变化,不知为何症状越来越重。”
厉成峰行医没有过多的讲究,他濯手罢便搭枕号脉,手指点着凝神了片刻,又取出根针来,点在左手腕xue位上轻拈而下。
萧翊清在帘後突然疼的喊了一声。他挣身而起剧烈地咳嗽起来紧跟着喷出一大口黑血。
阎止惊得赶紧上前,揭开重帘为他擦干净,又坐在床畔紧张地看着厉成峰,并不敢说话打扰。
厉成峰不以为意,起针在灯烛下看。针上覆着一层淡淡的青黑色,泛着亮光。他皱眉思索片刻,向胡大夫问道:“殿下平日所用药材何在,拿来我看看。”
不多时,管家将平日里常用的几位药都端了上来。厉成峰一样样地检查下去,最後停在一簸箕甘草片,拿了几片比在灯下看,半刻都没说话。
他嗅了嗅,又命人取碗水来,手一翻全扔了进去。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倒进水里,只见清水渐渐浑浊起来,由青转黑,发出一阵阵微弱的腥臭味。
释舟抻头去看,大惊道:“啊,是赤毒藤。”
厉成峰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道:“赤毒藤有剧毒,因其味腥,无法去除,故而少有人用。这甘草由赤毒藤水炮制,不失其药性,再经蜂蜜反复煮制,又熏烤焙干数次。熬药时又加上其他药物,气味浓烈,味道近乎于全部掩盖下去。难以发现。”
胡大夫脸色煞白,听厉成峰继续道:“赤毒藤与殿下昔年所中之毒相冲,放在药里更是有害。你连年逢除夕给殿下拔毒,他身体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此时再添赤毒藤,无异于毒入心脉。又用了多半年,无怪乎适得其反。”
胡大夫听罢,双腿软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头磕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阎止盯着那碗黑水,如同见了一副恶腐的心肝。他在锦衾下牢牢地握住萧翊清冰凉的手,用力地搓了搓,扭头问管家道:“这药材是哪儿来的?”
屋里的人哗啦啦跪了一片,管家领在前面,脊背发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宫里赐下的。”
屋里随即冷寂下来,沉沉的白檀香显得浓重而不合时宜,如同曼丽的薄纱将人困住,拨开时却只见雪亮的刀锋摧心而来。
阎止半晌都没开口。他停在原地平复了几息,强抑住心中惊怒,才向管家吩咐:“将礼单清出来,我要挨个看。”
管家叩头应是,带着一衆人退下去了。
屋里又静下来,只有释舟在侧侍立。阎止压下一阵心悸,再开口时声音倒还算平静,向厉成峰问道:“敢问厉中堂,四叔如今要如何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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