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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丶失窃
民国二十三年四月,江南的柳絮正漫得铺天盖地。五寅镇的码头在下午时分最热闹,青石板路上挑夫的号子声混着货船缆绳摩擦的吱呀声不绝于耳。到处可见的茶馆里飘散着今年新采的龙井茶香,混着咸腥的河风直往人鼻子里钻。房雪樵立在码头边的柳树下,鬓角的假发被河风吹得微微翘起。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水绿缎面的旗袍,尺码太小,过紧的腰背勒得胃里发紧。这是他前天在裁缝铺子里买的成衣,最便宜的货,别家少奶奶小姐挑剩下的。可是就这麽一件旗袍,却入了殷樾衡的眼。他今早进书局闲逛,看到房雪樵细长的身材穿着这麽一件绿得映眼的旗袍,瘦削的脸上立时放出两道精光来,整整一个上午都像只绿豆苍蝇似的围在他的身边,不是叫他倒杯茶,就是让他找本书。万年不碰书本的人今日竟然老老实实在书局里待了好几个小时。午饭时终于装不下去,直接上手,要房雪樵侍候他吃午饭睡午觉。房雪樵虽然男扮女装在书局做工,可并不是个真女人,也受不起这份福气,挣脱了殷樾衡那双细长如鹰爪似的手就逃了出来。想起殷樾衡那色迷迷的笑脸,房雪樵直到现在还一阵阵泛着恶心。码头上人来人往,房雪樵的目光扫过几个穿长衫的商人,最後落在石阶上立着的那个穿墨绿西装丶腕间戴着金表丶手上玉扳指压着金戒指的阔少的身上。说是阔少,派头却有些奇怪:没带随从,自己提着个皮箱;明明衣着华丽,却总往人堆里钻。阔少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绢帕,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好像在找人,也好像在找船,眼睛又总是随着那些女客流连,原地转了好几圈,忙得不可开交。卖酸梅汤的小贩从他身边经过,客气一点头:“爷,您喝碗酸梅汤解渴?”阔少舔舔嘴唇,一点头,从裤兜里掏出叠钞票往小贩手里一塞,小贩笑得合不拢嘴,忙从担子里的木桶中盛出一碗酸梅汤双手递上去。阔少虽然看起来很阔,但行为不拘小节,接过碗来一口闷,咕咚声中,一碗酸梅汤下肚,他摸出手帕一抹嘴巴,痛快地舒了一口气。其馀兜售商品的小贩闻到了钱味儿,一股脑儿的涌上来。…
民国二十三年四月,江南的柳絮正漫得铺天盖地。
五寅镇的码头在下午时分最热闹,青石板路上挑夫的号子声混着货船缆绳摩擦的吱呀声不绝于耳。到处可见的茶馆里飘散着今年新采的龙井茶香,混着咸腥的河风直往人鼻子里钻。
房雪樵立在码头边的柳树下,鬓角的假发被河风吹得微微翘起。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水绿缎面的旗袍,尺码太小,过紧的腰背勒得胃里发紧。
这是他前天在裁缝铺子里买的成衣,最便宜的货,别家少奶奶小姐挑剩下的。可是就这麽一件旗袍,却入了殷樾衡的眼。他今早进书局闲逛,看到房雪樵细长的身材穿着这麽一件绿得映眼的旗袍,瘦削的脸上立时放出两道精光来,整整一个上午都像只绿豆苍蝇似的围在他的身边,不是叫他倒杯茶,就是让他找本书。万年不碰书本的人今日竟然老老实实在书局里待了好几个小时。午饭时终于装不下去,直接上手,要房雪樵侍候他吃午饭睡午觉。房雪樵虽然男扮女装在书局做工,可并不是个真女人,也受不起这份福气,挣脱了殷樾衡那双细长如鹰爪似的手就逃了出来。
想起殷樾衡那色迷迷的笑脸,房雪樵直到现在还一阵阵泛着恶心。
码头上人来人往,房雪樵的目光扫过几个穿长衫的商人,最後落在石阶上立着的那个穿墨绿西装丶腕间戴着金表丶手上玉扳指压着金戒指的阔少的身上。说是阔少,派头却有些奇怪:没带随从,自己提着个皮箱;明明衣着华丽,却总往人堆里钻。
阔少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绢帕,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好像在找人,也好像在找船,眼睛又总是随着那些女客流连,原地转了好几圈,忙得不可开交。
卖酸梅汤的小贩从他身边经过,客气一点头:“爷,您喝碗酸梅汤解渴?”
阔少舔舔嘴唇,一点头,从裤兜里掏出叠钞票往小贩手里一塞,小贩笑得合不拢嘴,忙从担子里的木桶中盛出一碗酸梅汤双手递上去。阔少虽然看起来很阔,但行为不拘小节,接过碗来一口闷,咕咚声中,一碗酸梅汤下肚,他摸出手帕一抹嘴巴,痛快地舒了一口气。
其馀兜售商品的小贩闻到了钱味儿,一股脑儿的涌上来。
“爷,您瞧瞧我这海狗丹,一丹下去,准保您雄风猛震。”
“来碗馄饨呀,爷,大个好吃,虾仁都是今早现剥的。”
卖梨膏糖的孩童钻过少爷腋下,举着糖棒呈到他眼前。擦鞋匠的鬃毛刷未经允许就蹭上了阔少锃亮的牛津鞋尖。
被这麽一群人团团的围着,少爷有些不知所措,看不清眼前路,脚下被石阶绊了一下,手里的箱子落地,发出一声闷闷的响声。
房雪樵看见了,也听见了。他估摸着箱子里有不少的好东西,如果把那箱子弄到手,今晚就不必露宿街头,今後也不必扮作女人去书局做工。他盯着落地的箱子,心跳如鼓,耳尖发烫。
他的师父爱唱戏,是个忠心耿耿的票友,专捧男旦。他这个关门弟子就理所当然的成了那位男旦的半个徒弟,不光在师父那里学武艺,也跟着男旦学唱戏。嗓子不行,身段却出色,扮起女人来倒有七分像。他会轻功,也是一顶一的好身手,可真要在行当里行窃,还是头一回。
他盯着石墩上的皮箱,趁阔少手忙脚乱,快步上前,指尖勾住箱柄,腕子一翻,皮箱便到了腋下。转身时缎面旗袍的下摆轻轻一扫,拂过石阶,也拂过绿色西装裤。他不敢回头,踩着加大尺码的绣花鞋往巷口快走。
“不是,本少爷的箱子呢?”一声带着浓重上海口音的怒吼让小商贩们自动让出一条道来。阔少拔高声音,听得出气愤又害怕,“我的宝贝还在里面呢,快来人哪,抓贼啊——”声音洪亮,响彻云霄。
当地乡绅谢云生在码头看人卸货,闻声腿脚生风地凑过来,一双肉眼睛四处观察。“叶少爷,这是怎麽了?你丢了什麽?”
“我的箱子啊,手提箱,里面装着我们叶家家传的宝贝啊。”阔少急得直跺脚,额角的汗把发胶固定的大背头冲得有些凌乱。
“什麽宝贝?”谢云生这句话问出来,周围人的纷纷竖起耳朵来,想要听一听阔少嘴里的宝贝究竟是什麽。
阔少也并非城府全无,他压低声音,将嘴巴附在谢云生的耳朵上:“千年金丝楠阴沉木胎。”
谢云生显然吃了一惊,布满麻坑的方脸骤然绷紧,粗黑的眉毛几乎要竖起来。他猛地转身,冲着来往的行人扯着嗓子吼道:"好哇!不想活了!竟敢在老子眼皮底下偷东西!"大手一挥,招呼自己的夥计,"都给我动起来!掘地三尺也要帮叶公子把箱子找回来!"
阔少叶先霖颓丧地在谢云生的搀扶下走进最近的一家茶馆,後悔地捶胸顿足。“我太不小心了,还以为这里是大上海,可以带着宝物穿街过巷,是我太相信这里的治安了。这下好了,我弄丢了传家之宝,我该怎麽跟家父交代啊。”
谢云生把自己的胸脯子拍得震天响:“叶少爷,你放心,谢某是五寅镇的自治会会长,在五寅镇,没有我追不回来的东西,不论他上天入地,只要还在五寅镇,我就一定会让他吐出来!”
叶先霖激动地站起身向着谢云生深深一鞠躬,吓得谢云生也忙站起身来回个礼。
“谢兄,你若能寻回此物,便是我叶某人的恩人啊。”
“那怎麽敢当?那怎麽敢当?”谢云生粗壮的手掌在自己襟前不断摩挲着,一面想着怎麽能尽快当上这上海滩来的阔少的恩人。
“唉!”叶先霖歪着脑袋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你看,我还约了慧通禅师,他要看木材样品,还想要一睹千年金丝楠阴沉木胎的风采,可是我那样品和木胎可都在箱子里放着呢。你看,你看,这可不是失信于人了吗?”说到这里,叶少爷擡头看看谢云生,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谢兄,你陪我去当个证见好不好?以谢兄的人品和在五寅镇的地位,你若是肯出面为我作证,相信慧通禅师一定不会责怪我的。”
谢云生被他夸得有些飘飘然,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下来。
房雪樵拐进暗巷後背已被冷汗沁透,一双不易买到的大码绣花鞋也卡在石缝里了,他只好赤着脚。
这才敢查看战利品,却发现皮箱轻得出奇。手指一拨黄铜锁扣——空的!箱底只躺着两份《申报》。
远处传来杂沓脚步声。"分头找!那娘们儿跑不远!"
房雪樵浑身发冷,一咬牙,扯下假发塞进箱中,提着箱子趁机翻身上房,却听"撕拉"一声——旗袍开衩处裂到了大腿根。
"在那儿!"
房雪樵赤着脚在屋脊狂奔。风灌进裂开的旗袍,露出他绑在大腿上的飞爪百练索。这是师父给的保命家夥,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他将锁鈎抛向河边大槐树,随机抓住绳索顶端,荡起身体,却在半空听见"咔"的轻响——索鈎竟卡在了谁家院子里竖着的一根腐木中!
他也因为失重,重重砸进了这户人家的後院,背脊撞在晾衣架上,竹竿"咔嚓"折断,湿漉漉的衣裳劈头盖脸罩了下来。
“啊——”一声惊叫刺进耳膜。
房雪樵挣扎着拨开盖在脸上的衣衫,正对上一张惊骇的圆脸——是个大姑娘,梳着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瞪圆了眼睛,半张着嘴,露出一嘴细碎如米粒的白牙。
房雪樵只能起身继续跑,丢下累赘一般的箱子,跨出院子,如因随影的脚步声立即循声跟了过来。“那娘们儿进了胭脂巷!”
泔水味劈面撞来,房雪樵缩进馊水桶後,撕开旗袍,把方才从大辫子姑娘家顺出来的一件男装穿上,抓起烂菜叶往脸上抹。等人追来时,只见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跪在臭水沟边干呕。
"晦气!"领头人啐了口唾沫,"分头去码头堵!那贼婆娘定要渡船跑路!谢会长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房雪樵蜷在馊水淋漓的石板上,听着脚步声渐远。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那阔少耍了。这口气不能这麽咽下去,他第一次出师便不利,别说一分钱没偷到,脸面丢光,还落了个被人四处追杀,这口气怎麽咽得下去!得找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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