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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环境不太好,外面又一直有卡车进出,顾灯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第二天,顾灯吃了顿难吃的早餐,和保险公司处理完后续工作,报了个小团去死马镇。没人认出他,顾灯戴着口罩耳机,一路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窗外景色全变了,山和树木完全消失,连动物也不见踪迹,积雪仿佛沙漠覆盖大地,他们正行驶在极地荒漠里。
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更难想象的是,连这样的地方居然也有了人类的足迹。
他们在天黑前抵达了死马镇,这是一个因石油开采繁荣起来的小镇,也是道尔顿公路的官方终点。但从地图上看,这里距离北冰洋还有七八公里的距离。
顾灯找到领队想要继续北上,导游很有原则,说因为政策和安全原因,死马镇就是游客能抵达的最北点。
顾灯:“我加钱。”
领队:“加钱也不行。”
顾灯说出个数字,领队被他的真诚打动,联系石油公司员工,让他顺利混了进去。
顾灯换乘公司内部车辆入内,可哪怕如此,他依旧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这里到处都充斥着人类工业的痕迹,沿途布满钢架和集装箱,领队指着前方,说那里就是北冰洋。
顾灯抬头望去,沿海油田亮着一排灯,突兀又诡异。
回程路上顾灯突然变得非常安静,他又失眠了,不得不服用安眠药和镇定剂。轻躁狂迅速消失,他开始进入漫长难熬的抑郁期。
接下来的旅程顾灯都提不起任何兴趣,他浑浑噩噩地回到费尔班克斯,呆在酒店再也没有出去。直到一周后,他接到旅行社电话,说他预约的观鲸团就要出发了。
顾灯其实已经没那么想看了,毕竟他早就在网上看了无数遍鲸鱼视频。
今晚睡着前,他又打开了手机里的视频。
正值黄昏,天空呈现漂亮的粉紫色,海水平静,像西湖水一样浓稠、肥厚、富有光泽。突然间,水面荡起一阵涟漪,座头鲸跃出海面,留下一片梦幻的光影。
顾灯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又把视频保存到手机,借此熬过了无数次难捱的抑郁期。
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顾灯还是决定去看看鲸鱼。观鲸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西沃德小镇色彩缤纷,顾灯戴着口罩墨镜,用望远镜搜寻鲸鱼。
出航3个小时,他们始终没有看见鲸鱼,顾灯几乎已经快要放弃。就在这时,广播突然传来播报,说前方发现了鲸鱼的踪迹。
游艇一路飞驰,20分钟后顾灯终于看见了座头鲸。
周围霎时响起一阵欢呼声,顾灯也跟着兴奋起来。这时候他确实是开心的,也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可这种开心存在的时间太短了,别人看见鲸鱼能开心好几天甚至是几个月,可顾灯的开心却只能维持几小时,几分钟,甚至是只有看见鲸鱼的那一瞬。
返程时,同船旅客兴奋地交流着观鲸体验,顾灯独自回看视频,突然发现座头鲸皮肤布满旧伤,大片白色藤壶寄生表面,像一只只患了白内障的眼睛。看着密密麻麻的藤壶,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低头干呕起来。
有人过来询问是否要帮忙,顾灯摇头,说自己只是有些晕船。
下船后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更明显了,顾灯不敢开车回安克雷奇,打算在西沃德住一晚再回去。
他在西沃德睡了两天,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加焦虑。因为他始终无法忽视看见藤壶的冲击,哪怕他删掉视频,吃了镇定剂,依旧不能从绝望中逃离。
对他来说,鲸鱼是自由和美好的象征。在他因为各种事情陷入痛苦时,在遥远的阿拉斯加,却有鲸鱼正在跃出海面。每当这时,他心里就会涌出一种治愈的东西,支撑着他继续活下去。
可这一刻,那种美好的想象幻灭了——原来连鲸鱼都不是完全自由,它们同样会遭遇环境污染,被藤壶寄生,受到螺旋桨的伤害,甚至是人类的捕猎。
第三天,顾灯终于驱车返回安克雷奇,车载广播说海边有一头搁浅的虎鲸,有工作人员抵达,正在组织救援帮助虎鲸重回大海。为了驱散藤壶给他带来的冲击,顾灯决定去看一看这头虎鲸——不被藤壶寄生的鲸鱼。
抵达时空中正下着小雪,路面泥泞,顾灯停好车,挤入围观的人群。人群中传来一阵叹息,然后有人轻声哭泣。
此时顾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他走到最前面,霎时间愣在了那里——他看见了一头死去的虎鲸。
顾灯面前就是虎鲸的眼睛,非常小,灰白的眼球堆在耸立的眼皮上,像是月球上被砸出的陨石坑。
顾灯呆呆和它对视,大脑突然轰的一声,他的世界崩塌了。
一股强烈的恶心直冲脑门,顾灯转身冲出人群,忍不住弯腰呕吐。食物残渣从他喉咙里涌出,像是被嚼碎的内脏从身体里脱落。顾灯闻见自己身上发出的臭气,看见腐液渗出毛孔,就好像,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叔叔,你还好吗?”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顾灯埋着脑袋,没有回应。
“叔叔,需要帮你叫救护车吗?”小女孩儿的声音又近了些。顾灯终于抬起了头,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儿,她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双眼漆黑,表现沉着而冷静。
不用。
顾灯张嘴想要拒绝,可奇怪的是他一开口就变成了抽噎。顾灯想让自己停下来,喉咙却堵得厉害。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得虚弱地抬起右手,用力摆动。
小女孩儿蹲在他面前,说:“可是叔叔,你看起来真的很难受。”
顾灯用力呼吸,终于挤出一句破碎的回应:“没关系的,对不起……”
“行吧,那我就在这里陪你,”小女孩儿在他旁边坐下,双手圈住膝盖说,“难受记得告诉我。”
顾灯摇头,不想给小朋友留下阴影。
小女孩儿却拍了拍他肩膀,用大人的语气安慰:“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顾灯把脑袋埋进臂弯,肩膀小幅度地颤抖起来。
他情绪崩溃得非常突然,但也消失得极为迅速。滔天的痛苦瞬间蒸发,顾灯抬起头,已经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在难过什么。
真神奇,他又恢复成了正常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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