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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大美女
第二次见到哑巴美女已是第二天的早上。说来也怪,得知美少女是聋哑人後,知青刘自立的胆子反而大了起来,浑身绷紧的弦也松了,不再像初见时那般手足无措。此刻,她正在给小学西侧的一块菜地浇水,瞧见他,竟毫不避讳地扬起沾着泥点的手,使劲朝他挥了挥,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刘自立吃了一惊。她怎麽就这麽……这麽直白地冲一个小夥子招手?一点儿也不认生,简直随性得过了头。他这正主儿还没想好怎麽打招呼呢。不过也好,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手语这种无声的交流,对他正合适。
他努力回了一个笑容,嘴角有些僵硬。他很少笑,也不太会笑,这个笑容大概挺难看的。他的身世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身边几乎没有朋友。即使在被打成“□□”之前,在潮州老家,他的名声也不好——他是传说中的“特务”後代。父亲是疍家人,在他五岁时死于海难。不到一年,母亲也失踪了。後来,有人发现母亲的模样酷似报纸上一个国民党保长的女儿,于是母亲就成了“特务”,他也莫名其妙成了“特务二代”。
她比划的是什麽意思呢?手势很生动,但有些……狂放不羁?像是随性的涂鸦。哦,明白了。他也一边比划,一边下意识地开口说:“对,我是外乡人,从北京来的知青,前些天在同安竹坝华侨农场待过。厦门一中的校长介绍我来的。我会编剧,还会吹笛子,应该对戏班有用。”
“厦门一中是这麽比划的吗?”他确认道。
“对。”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那太好了!以後我得跟你多学学。你知道我的手语不正宗,都是自己瞎比划的。你的手语才好看,正宗!你可不能笑话我呀!”美少女说着,竟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菜地的篱笆前,双手扒着篱笆,身子微微前倾,急切地凑近他,仰着脸比划着。这亲昵的姿态让刘自立心头一跳。
“你……你的比划也好看,就是……有点…嗯…率性。呵呵。”他斟酌着用词,努力忽略她过于靠近的气息。
“我?哦对!我是洪家戏班的剧务,帮忙化妆,给胜男她们穿脱戏服的。我也想演戏!想演黄五娘身边的婢女,就是秀秀阿姨演的那个洪益春。”她比划着,神情生动,带着憧憬,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惜我是个聋哑人。”
“喔……或许……你可以跟老班主说说,演个不需要说话的丫鬟?”他尝试建议。
“不行呀!”她立刻摇头,手势带着点夸张的无奈,“他们说我太漂亮了,一上台就把大家的眼光都吸走了,谁还看千金小姐呀!”
这倒也是大实话。刘自立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充满活力却又被现实框住的美丽女孩。
“几天前,我们就听说要来一个高材生知青了!”她忽然又兴奋起来,比划的速度快得像在跳舞,“我和胜男还偷偷讨论你呢!看你写的剧本,字那麽好看,我们就猜你肯定是个大帅哥!果然,比我们想的还精神!”她比划得坦坦荡荡,眼神明亮地直视着他,仿佛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脸上没有半分寻常女孩该有的羞涩或忸怩。
一旁的胜男听了这话,脸颊微红,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弯成了月牙,肩膀微微抖动——显然是被陈柿子这大胆直白的“帅哥”论给逗笑了,也觉得这丫头说话太没遮拦。是啊,她听不到这世间的嘈杂,自然也听不懂那些关于“含蓄”丶“矜持”的教诲,心性像山间的野花,只管恣意生长。
刘自立有些不自在,赶紧转移话题:“我想找老班主谈些事,他在家吗?”
“不知道呀,他最近挺忙的。”她摇摇头。
“这是老班主的自留地吗?你在帮他家浇水?”
“哦!对啦!”她像是才想起正事,“我从小学就住在胜男家啦,在她家住,在她家吃,也帮她家干活。起初就做些家务,像浇菜啊。後来阿松发现我喜欢画画,就让我跟师傅学,慢慢学会了做头饰首饰,还会架电线!演戏时,阿松就给我工钱。没戏演呢,我就干杂活换口吃的。我养母说啦,我得养活自己。你看,我做到了!”她拍拍胸脯,带着点小骄傲,动作利落又带着点男孩子气。“哦,对了,胜男家在後山路,九架厝第三排靠南边第二栋。菜浇好啦,我带你过去!”
陈柿子麻利地挑起那对塑料水桶,扁担在她瘦削却有力的肩膀上轻轻一颤,动作自然流畅,毫无寻常女孩挑担时的扭捏。刘自立走在她身边。路上遇到的人,目光都带着惊奇和探究,在这对并肩而行的年轻人身上流连,暗自嘀咕: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柿子,能跟我说说厦门一中校长的事吗?”刘自立边走边问。
“哦,老校长啊,”她比划着,脚步轻快,“他是个归国华侨,儿女都在新加坡。就因为这个,挨了批斗,被送到农场改造的。”
“那……能说说你自己吗?为什麽叫你‘□□’?这词儿现在听起来都……有点过时了。”他小心翼翼地触及那个敏感词。
“我叫刘自立,自立自强的自立。潮州人。今年五月刚被下放到竹坝华侨农场改造。算是‘□□’,不算正经知青。”他语气平静,却带着沉重。
“你的事,我听小豆子提过一点,”她比划着,眼神关切,“他说你是和导师参加今年清明节的……总理祭奠,然後被抓起来的?就因为这个定的‘□□’,对吗?”
“对。”刘自立的声音低沉下去。
“没道理啊!”她眉头蹙起,比划的手势带着明显的不解和愤慨,动作幅度都比刚才大了不少,“人人都敬爱总理,清明节去祭奠老人家,天经地义啊!这有什麽错?”
“或许吧……主要看谁当家。政治……不讲道理,只讲立场。”他苦笑着。
“什麽跟什麽呀,绕来绕去的。”她歪着头,一脸困惑,随即又扬起一个充满希望的笑容,用力比划道:“不过,我觉得你不用太担心!政策总会变好的!毛主席的队伍,也是穷人的队伍,哪能让好人吃亏呢?对吧!”她眼神里的笃定像一束小小的光。
“我……我也这麽想,总会好的。”他被她的乐观感染,心头微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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