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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里,丫头慧雪跪坐在床边,苦苦哀求自家小姐。
“我什麽也吃不下。”
“小姐,从上海到香港有五天的船期。你就是再心急如焚,也不能一下飞到那边去。”
她看着一身缟素,面如死灰的李念潼,心酸地抿了抿嘴,“你要是撑不住,身体垮掉了。就算大伯爷肯帮我们,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麽?”
这话似乎打动了李念潼,她原本死水枯木似得眼里突然有了一丝光泽。双手撑在床垫上,一点点坐起来。
“你去拿碗粥来……”
丫头伶俐地点了点头,推开门舱门往外走去。
李念潼转过身,推开圆形的舷窗。
已经到了夜里,海风吹走了夏日的暑气,一弯泠泠的月亮挂在蓝紫色的天幕上,薄薄的透着凉意。舷窗的形状就像是个画框,让李念潼想起了上海自家闺房里那副挂在床头的水彩画。
那幅画是她去年生日的时候葛秋白送给她的,说是他自己画的,被她视若珍宝。明明家里有那麽多名贵的画作,东洋的丶西洋的,还有传统的中国画,偏她觉得那些名家之作都比不上他的寥寥几笔。
葛秋白说他画得是他故乡的月亮,那个离上海不远的小村庄。民风质朴丶充满野趣,却因为有铁路通往上海,所以比其他地方要来得摩登些,是个世外桃源似得所在。
而她就是在这个小村庄里,听到了父亲离世的消息。
李念潼跳下床,从床底的藤箱里翻出一张几天前的旧报纸。
《惠勤银行遭遇挤兑风波,总裁李天养跳楼自杀》,短短十九个字的标题下,配图是一张弹眼落睛的照片。
她的父亲李天养大头朝下,整个人像是青蛙一样趴在冰冷的水门汀上,看不清五官和表情。因为是黑白照片的缘故,她看不到父亲是否真的如报道上描写的一样“当场脑浆迸裂,鲜血洒满惠勤银行大门口”。然而照片上那些围观者惊恐的表情却也传递出了足够丰富的讯息,她父亲的死相绝对谈不上安详。
她在葛秋白老家的村子里赶集的时候路过小报摊,在看到报纸的一瞬间整个人脑袋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回到了葛家。
这个地方的报纸都是从上海走水路发过来的,等她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李念潼之所以会来到葛家村,是因为她和葛秋白订婚了。
其实他们去年就订婚了,原本打算当年结婚。但是李父只有李念潼一个独养女儿,想把她再留一留,等到年满十八岁再举行正式婚礼。加上算命的也说去年没有几个好日子,今年黄道吉日比较多,这才拖到现在。
按照他们本来的计划,李念潼和葛秋白在葛家祠堂里正式祭祖後,两人再回到上海举行西式婚礼——葛秋白因为自幼父母双亡的缘故,没有高堂可拜,考虑到如果举行传统中式婚礼的话,场面会比较尴尬。因此两人虽然都不信教,还是决定在徐家汇的教堂举办仪式——反正就是做做样子而已。
等婚礼结束後,小夫妻两个准备去南洋进行为期至少两个月的蜜月。先下广州,然後是新加坡丶槟城丶还有菲律宾的马尼拉……
为了这趟旅程,李念潼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从半年前开始预备打包各种行李。除了应对各种场合的衣服裙子和配饰,还有各种金银器和古董,以及准备一路送给亲朋好友们的礼物。她还记得葛秋白指着那十几个箱子笑说哪里像是去蜜月,简直像是在搬家。他又低声讲,《红楼梦》里贾府的太太小姐们出门打醮似乎也是这样,几乎要把一家一当都搬出去。读书的时候只觉得夸张,没想到却是真的……
说罢,眼底划过一丝愤恨。现在想来,那是对有钱人的愤怒。
葛秋白啊葛秋白……你从那时候就已经在算计我了吧?
李念潼看着那弯冰冷的月亮,心下凄然。
她还记得自己拿着报纸去找葛秋白,求他跟她一起回上海。
“上海的小报,是全世界最无赖,最不要脸的。为了赚人眼球,为了那点稿费,记者们根本谈不上职业操守可言,什麽都敢写,什麽人都不怕得罪。”
她拉着葛秋白的袖子哀求,“秋白,快,快去买火车票。我们即刻回上海去。爹地一定在家里等我。”
葛秋白当时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把蒲扇。因为祭祖的缘故,他没有穿平日里穿惯的西装,而是着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带着一副银丝边的眼镜,镜片薄薄的,闪着银光,就像是今晚的月亮。
“念潼,你爸死了两天了。你现在回上海只能给他收尸。”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张开对男人而言有些薄的嘴唇,说出的话语不带一丝体温。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看着他从袖管中掏出一张纸,扔在地上。
“这张是退婚书。”
“你要回上海,自己想办法回去吧。”
“我葛秋白从此和你李念潼恩断义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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