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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陆昭也在此刻微微将头抬高了稍许。
那一刻,元澈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正殿的大门被礼官重新关上,在光隙消失的最后一刻,平冕下八穗白珠的缝隙间似有晴雨天光拂过。平直的簪如玉槊搀挽乌云而立,在她抬眸的一霎那,冕上的珠旒便坠入清镜之中。只是她的眼底不似往日那般静谧,此刻元澈却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只由得自己的目光枕在这一捧寒流里。
似是感受到了什么,陆昭忽而垂下眼睫。元澈只觉得心里一坍,整个身子似要绷不住,无奈何只得扶紧了扶手,饶是如此,那平冕上的垂旒仍轻轻地晃了一下。
珠玉的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两旁的礼官惊地微微侧目——他们第一次看到了太子的失礼。
元澈的手不自觉地从扶手上再度撤下,凝旒而问,造膝以求,他只怕再也难以做好了。
见众人肃穆而立,魏钰庭才开口道:“既已确定秦州设立,刺史督军事,那么秦州所辖郡县,也理应有所划分。”
“臣张沐有所奏请。”未待世家们出手,张沐抢占了先机。魏钰庭则回首看了看太子,元澈亦抬手示意让张沐作言。
张沐道:“体国经野,划州分郡,所依凭不过二法。一是山川形便,二是犬牙相入。《礼记·王制》篇有云,广古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是以历代王朝,多以山川河流划分州郡,譬如豫章之三山一水为界,上党、河东亦以黄河太行为界。然而自西汉七国之乱,诸侯持兵自重,朝廷便用犬牙相入之策。临淮郡跨淮水两岸,文帝刘恒分割南岭,使其部分划入长沙,至使南越国藩篱不全,向汉臣服百年。臣请分广魏郡划入北凉州,自此以北,划入秦州。犬牙相入,各守要害,也不至于将陇道落入一州之手。”
广魏郡乃脱于天水郡,经略阳、清水、临谓三县,几乎控扼一半陇道。如此划分,广魏便如一把长刀,斜插入南凉州与秦州的间隙里,陆家与彭家自然难以呼应。不过陆昭也明白,魏钰庭等人为此法,目的是让陆家拒绝这个不能忍受的提议,进而提出分割新平郡的方案。
陆昭亦请求出列,允准后反驳道:“若分广魏郡,则秦州不接秦岭,也便没有分立必要。臣请同分安定郡入北凉州。”
既然要割广魏郡,那么不如连安定郡也一并割入,秦州刺史太小那就不做了,直接做北凉州刺史又有何不可。
张沐道:“中书既要保全秦州之名倒无不可,山川形便既得,犬牙相入也不得不考虑,臣请划新平郡入雍州。”
此时魏钰庭也附和道:“新平郡原为今上封邑,划入雍州却是情理之中。”
今上自易储之变胜出,封邑新平郡若说是龙兴之地也不为过。历来龙兴之地付与何人,都是大有意味,魏钰庭也是以此断定,陆昭不敢在分新平郡上和自己硬着来。如果说广魏郡只是将陆家与彭家在地理上进行切割,那么在安定挖出新平郡,则将北陇道大部分隘口以及安定腹地都暴露在了他人门下。
果然,如魏钰庭所料,陆昭稍稍压收了声音,道:“今上故郡,臣自然不敢做主,只是不知新平郡界定是在何处?”陆昭顿了顿,“据臣所知三国时陇右叛乱后,鹑觚县被划分在雍州新平郡内,但是晋时却划分在了安定郡内。”
新平郡界定沿革有一个关键点,那就是鹑觚县,此县的归属算是犬牙相入划分政策的一个漂亮案例。三国时期鹑觚县被划分在是因为陇右叛乱后,魏国需要防范蜀国,将鹑觚县向东划分,既是害怕蜀国自陇入寇安定后无险可守,也是对西北边将的一种防范。
晋朝时鹑觚县西归安定。鲜卑秃发树机能曾侵扰秦州和雍州,当时,贾充加都督秦凉二州诸军事,出镇长安。此后在在司马炎与司马攸的兄弟对决中,贾充的女儿贾褒已嫁与司马攸为妻,司马炎仍需争取贾家派系的力量,以期传位给司马衷。除了封贾充另一女儿贾南风为太子妃,也在政策上对贾家多安抚拉拢。将鹑觚县划入安定,也有着这一层意思,其后贾家两代人出任安定,可见一斑。
魏钰庭听罢与张沐面面相觑,陆昭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安定的划分不仅仅是军事的考量,还有政治的考量。陆家是否是日后你们需要拉拢的对象,这件事上就要见真章。可是如果新平郡的界定一切要按照陆家的意思来,那挖去新平郡的意义就不大了。可是好巧不巧,当年先帝为了保凉王,偏重西北,在最终划分鹑觚县上,就是归于安定。
魏钰庭向张沐使了个眼色、先前他曾告诉张沐,在新平上的争论,由他这个魁首及会议主持者来表态是不太合适的。由太子表态,更不合适。
张沐此时头脑热烘烘,将陆昭的话思忖了几分,感到有那么一丝胁迫的意味,但心中亦不乏以此身立名的想法,于是道:“即是今上封邑,又为国计,增一县也未尝不可。”
然而话音未落,王谧则忽然出列,神色慷慨激昂,匍匐跪倒道:“臣太子少保王谧,肯请殿下三思!张沐随意分割今上故邑,更祸乱西北人心,此举是要陷殿下于不孝不义之罪!”
魏钰庭见王谧扣下这样一个罪名,几乎连自己也要牵连进去,也不得不把最后的底牌打出来:“殿下,此次庭议不过各发议论,新平郡之归属,臣等不敢擅专,秦州分州臣更不敢擅专。臣请移交权柄,待行台归都,请陛下诏令定夺。”
场面正僵持中,忽闻外面有簌簌脚步声,只见黄门侍郎入内,在得到召许后,走到元澈身前通禀道:“长安有诏令来。”不过短短一句,并不细说。
元澈皱了皱眉,将送诏书的人宣入殿内。那人身着官驿服制,手中乃是一支密封卷筒。卷筒由小侍检查后,再度奉上元澈身前。元澈只手解开密封,向黑漆漆的桶内一探——衣带?
元澈脸色倏变,只先让送信之人退下,然而百官列中忽有一惊呼:“褚潭?”
王济面露惊诧,看着来者,他先前见过褚家的人,褚潭乃是将要嫁与他家褚氏的叔父。只见褚潭亦叩首道:“臣亦奉诏令,接任新平郡守之位。”
话音刚落,陆昭也不由得惊恐地看向了他——这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啊。
此时,众人的惊异已不仅仅止于褚潭一人,更对封筒中是何诏令更加好奇。
元澈深吸一口气道:“除却魏钰庭,余者,非两千石官员,暂退避殿外。”
众人面面相顾,心中疑云更重,却也在冯让的驱赶下退至外面。此时大殿内只余陆昭、王济、王谧、彭通与魏钰庭另并太子六人。元澈将一条衣带,交给魏钰庭,而后道:“劳烦詹事有始有终,为大家将此诏念完吧。”
衣带上有字,刻皇帝印玺,魏钰庭恭恭敬敬接过,而后念诵:“夫运不常隆,代有莫大之衅。爰自上叶,或因多难以成福,或阶昏虐以兆乱,咸由君臣义合,理悖恩离。”魏钰庭念到此处,默默抬起头,后面的内容已经不需要他猜测了。
自长安带出的衣带诏,除了写明封北凉、南凉刺史外,秦州刺史之位也毫无疑问地落在了陆归的身上,至于界定,乃是广魏、安定、新平三郡。不过拟诏者似乎也有所考量,原本安定言至河水的部分,退让到了祖历,以期给北凉州境内一个完整的河道藩篱。广魏郡则是沿长离川划分,将西岸让渡给了北凉州与南凉州,对于两方日后入陇道,也给与了充分的尊重和空间。自始,新平郡由皇帝亲自规划至秦州,甚至亲自安排了太守,想来也再无争议。
“殿下,衣带诏的真伪……”魏钰庭还想尽力做最后一搏,然而抬手却见元澈冰冷地目光扫过。
“魏詹事。”元澈语气不再温和,“你先看清楚所有的署名再向孤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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