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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那天,离开职工楼回去的路上,朱岩破天荒地与他谈心。
她一边开车一边对他说:“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没什么朋友,人都是这样的。”
时为只觉突然,在他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很忙,哪怕在他身边也总是陷入思索,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考虑。也许是因为沈宝云对她说了什么,才让她想要跟他谈谈。
也许因为天已经黑了,车里很暗,让时为也有勇气对她说:“但我看见医院里很多人跟你打招呼。”
朱岩轻轻笑了,给他解释:“那只是我的同事或者病人,我们认识而已。”
隔了会儿,她又说:“我小时候跟你一样,也觉得孤独,但人都是这样的,长大就好了。”
时为没再说什么,母亲的建议对他并没多少帮助,长大是个太过漫长的过程。
朱岩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把着方向盘,看着车灯照亮的前路。
她其实有点生气,沈宝云对她转述时为的话的时候,她感觉到一种无形的责备,作为母亲,她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那样没能给到他足够的安全感,所以才让他觉得孤独?但明明,明明,曾经的她也是孤独的,就在那幢热闹的职工楼里,父母陪伴在侧。
与此同时,她也第一次感觉到了与这个孩子之间的连结,哪怕丈夫总在批评他内向,逃避困难,没有恒心,但他与她是相似的。这让她放了心,相信他的性格里一定也有她的其他部分,长大就好了。
这或许是一种自我安慰,也是无奈之举。
生育之后的这些年,身边总有人在说她没尽到母亲的责任,或明或暗。她的婆婆可能是最坦率的一个,已经几次提出要她换个轻松些的工作,多花些时间在孩子的教育上,说时为给她父母带坏了,染上了小市民散漫的习惯,所以才不如他们时家亲戚的孩子优秀。
她其实觉得奇怪,婆婆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时家确实住花园洋房,祖上出过一个名医,后辈也多得是留学读书回来,从事西医一行的。但到了时益恒父母那一辈,解放的时候都才十几岁,起初日子好过,照旧跳舞打网球,后来遇上特殊年代,书只读到初中毕业,也不是没过过苦日子。
直到这几年,儿子事业发达,婆婆才又重新跳起舞来,更有了骄傲的资本,要求她相夫教子,甚至还曾经提出让她每个周末去花园洋房烧一顿饭。
这似乎只是个尽孝的要求,但她不确定其中是否还带着对她父亲职业的鄙视。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想停下来,是出于对工作的责任和热爱,也是想要证明些什么,为什么,凭什么。
也是在那几年,上海房价如雨后春笋般涨上去,时家老洋房的身价更是翻得看不懂。
医药公司的中国总部已经成立,办公室在中信泰富,时益恒平常就在那里上班,公司研发中心又设在浦东药谷,他便在南京西路买了一套豪宅公寓,浦东也买了别墅。
消息传回职工楼,大家都很艳羡,自然也包括张茂燕。
但那几年,她自己家的日子也过得很不错。
虽然江亚饭店的效益越来越不行,丛甘霖还是有本事的,被一个常来锦绣厅吃饭的台湾老板看中,请他去自己新开的餐馆做经理。他于是便办了留职停薪,离开了外滩老大楼里的国营饭店,转去那种新建购物中心里的餐馆工作。
张茂燕起初还有些忐忑,但丛甘霖挺争气,大厨是他通过朱师傅的关系挖来的,后续也把餐厅管理得很好,一连几年生意兴隆。台湾老板甚至给了他一点干股,让他从打工仔一跃成为小股东,收入一涨再涨。
丈夫在外面混得好,张茂燕与有荣焉,在单位里的脾气似乎也大了点。
房务部的领导春节没给她手下的合同工发福利,她直接去找总经理要。
工会组织女职工妇科检查,医生不拉帘子,排着队一个个宣判谁谁谁炎症谁谁谁宫颈糜烂,她直接上去开怼:怎么做医生的你?!
有人喜欢她这脾气,也有人就等着看她笑话,觉得丛甘霖那个人迟早外插花。
三十多岁的丛甘霖,钱挣的多了,仍旧是职工楼里最帅的男人,每天穿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只是头发不再吹炮台,换了更加潮流的款式,而且还开上了台湾老板配给他的桑塔纳2000。
但他们想要看到的状况一直都没出现,丛甘霖还是那个嘴甜的丈夫和父亲,从来对妻子和女儿不吝赞美,反衬得职工楼里其他老爷们儿一无是处,更加被老婆嫌鄙。
丛欣小时候,他会抱着皱巴巴的她说:“你们谁见过这么好看的小毛头?”
待她上了中学,他还是会突然开车去她学校门口接她,看着她走出来,说:“这谁家的孩子啊,怎么这么好看?”
保安只当哪来的流氓,丛欣也觉无地自容,却又有点得意,因为哪怕她对同学解释,他们也都不信这靠在车边的帅哥真就是她父亲。
2005年,上海的楼市稍稍横盘,丛甘霖更是找准时机,在老西门那里一个新建小区买下一套期房。房子三室一厅,一百二十八平米,是他们在职工楼那间小屋的十倍还多。当然,是贷了款的。但以他当时的收入,还贷毫无压力。
交完首付,办妥手续,他带着张茂燕去江亚饭店西餐厅吃了顿烛光晚餐。
微醺中,两人还在露台上跳了段交谊舞,戏称自己是“江亚饭店最浪漫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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