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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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第1页）

&esp;&esp;当然，为了防止江水漫溢，别业沿江边修了一道堤坝。但对要成心搞破坏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为难的阻碍。

&esp;&esp;吴定缘带着朱瞻基、于谦赶往竹轩的同时，那三个船户把那堵双层砖石墙彻底扒掉。这样一来，被堤坝挡住的邗江水，便气势汹汹地闯入整座别业。船户们又跑到码头上，把那条小舢板解开，划过去接他们。

&esp;&esp;众人一一上了船，舢板朝着高处尽力划去。沿途可见，别业大部分都被邗江水吞没，只有几栋高大堂宇，还露出半截屋脊，远远望去犹如孤岛一般。水中不时还有人影沉浮，看服色应该是那些护院。

&esp;&esp;可怜汪家那十几个精锐护院，他们听到铜铃响动之后，急忙赶去竹轩救主，可走到中途正撞上第一波浪头，直接被冲了个七零八落。浮上来的还算好，有几个倒霉鬼被直接卷入临花藏池的底部，给他们的主人一并殉葬。

&esp;&esp;“看那边！”于谦突然喊过。

&esp;&esp;船头数丈开外，一个人抱着半截廊柱，正在水里挣扎。朱瞻基一看，冤家路窄，正是汪管事。他吩咐郑家兄弟把舢板开过去，然后蹲在船头，笑眯眯地看向他：“汪管事，你这是在捉文虫呢？”

&esp;&esp;汪管事哪里还顾得上旁的，一迭声地喊着救命。朱瞻基指指他怀里，又指指自己。汪管事登时会意，勉强抬起一只手，从怀里把那一袋合浦珠子拿出来，交到吴定缘手里。也幸亏他今晚一直在店里，没顾上回房间，珠子一直揣在怀里。转了一圈，物归原主。

&esp;&esp;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狼狈样，朱瞻基突然连报复的兴致都没了。他让汪管事扒住船帮，但不许上船，吃些苦头也就算了。太子直起身来，把珠子扔给吴定缘：“你数数，少了没有。少一枚，我把他再踹下去。”

&esp;&esp;吴定缘接过去，仔细数了一回，这才往怀里一塞。

&esp;&esp;此时，苏荆溪正蹲下身子，仔细地为郭纯之整理着衣襟。一代淮左硕儒平躺在船头，气息全无。于谦扼腕痛惜不已，深为国家失去一文宗而遗憾。他见苏荆溪伏尸不语，想出言安慰一下。不料她很快便抬起身子，表情平静：“对郭伯父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esp;&esp;于谦登时无语。

&esp;&esp;她说得一点也没错，郭芝闵参与了谋刺太子，日后太子登基之后，郭家别想有好日子过。郭纯之这一死，等于为儿子赎罪，至少郭家阖族不会被牵连。但是……你的反应也太冷淡了吧？好歹你是郭家没过门的儿媳妇，三日之内未婚夫与未来公公相继身亡，怎么口气冷淡得像在谈论两位路人。

&esp;&esp;于谦正要追问，一旁吴定缘却把珠袋甩到他嘴边，道：“你去数数珠子短没短，少管别人家闲事。”于谦悻悻地扯开口袋，转身一枚一枚数起来。吴定缘俯身下去，把郭纯之的尸身挪到了船尾，然后转身离开。

&esp;&esp;于谦这边把珠子重新点数了一遍，一抬头，看到苏荆溪伸过手来，手里是一封没拆开的信笺。

&esp;&esp;“这是什么？”

&esp;&esp;“我在郭伯父怀里发现的，似乎刚从京城寄来。”

&esp;&esp;于谦有点为难道：“私人尺素，交给他家人便是，干吗给我？”

&esp;&esp;苏荆溪道：“朝堂学问之事，非民女所能插嘴。不过，郭伯父赴宴，为何要把这封京城来信带在身上？他是不是要给汪极展示？于司直熟悉官场，或许能令接下来的旅途有所参鉴。”

&esp;&esp;对太子一方来说，京城一直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张皇后的一封密函再无半点透露。这一封信既然被郭纯之带在身上来见汪极，很可能与京城之事有所关联。

&esp;&esp;于谦深深地看了苏荆溪一眼，把信封接过来，封皮上是两排墨字：“鹤山先生敬启，谯郡张泉”，笔法遒劲郁勃，颇得颜鲁公行书的神韵。

&esp;&esp;他还在想谯郡张泉是谁，舢板轻轻一颤，原来是船头撞到一处土岸，就此停住。于谦把信笼在袖子里，跟着众人跳下了船。信里写的什么，暂且不急着看，于谦想到眼下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事：“公子，咱们接下来怎么找船呢？”

&esp;&esp;干掉汪极，固然决意至极，但也断绝了拿到荐书的可能。眼下距离进鲜船出发只有一个多时辰，深更半夜，去哪家大户再去弄一份推荐？

&esp;&esp;朱瞻基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扒在船尾的汪管事，说要不让他去送我们上船？但这个建议立刻被吴定缘否决。汪家别业覆没之事，天亮之前就能传遍整个瓜洲。这时你让汪管事带人上船，卫所必然生疑，反而更加危险。

&esp;&esp;“可是，若赶不上这趟船，就来不及了啊。”于谦焦虑地原地转着圈子，感觉脑袋一阵涨大。

&esp;&esp;这时，一个意外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你们是要去京城吗？”

&esp;&esp;众人一起抬头，发现讲话的居然是郑显悌。郑显伦一扯弟弟袖子，道：“那些人讲话，你乱插什么嘴！”

&esp;&esp;吴定缘视线扫过去，淡淡道：“你弟弟比你有见识得多，让他讲。”经过这一场小洪水，郑显伦对吴定缘十分忌惮，吓得立刻缩起脖子。

&esp;&esp;吴定缘看向他，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急着赶去京城？”

&esp;&esp;“这个时辰能出港的，只有直入京城的进鲜船。”郑显悌老老实实地回答。

&esp;&esp;吴定缘微微点头。他在水牢里就看出来了，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跟那两个懵懂夯货不一样。于谦抢着问道：“那么，你们有办法送我们上船吗？”

&esp;&esp;“没有……”

&esp;&esp;“那你们能送我们去京城吗？”

&esp;&esp;郑显悌有点羞赧地抓了抓头发，道：“京城太远，我们可送不动，但可以把公子送到淮安。我们家每年都要走几次淮安，对这条线惯熟得很。你们到了那儿，再找船北上也不迟。”

&esp;&esp;于谦眼睛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方案。可他随即眼神又黯淡下来，道：“你们几个穷船户，哪来的船？”

&esp;&esp;郑显悌道：“几百料的漕船我们没有，但自家的乌篷泥鳅船，总是有几条的，装四个人足够了。”

&esp;&esp;“可是民户的小船，能走漕河吗？”于谦又提出一个担忧。如今漕水不足，官船发得尚且不多，漕运衙门怎么会让民船使用？

&esp;&esp;郑显悌嘿嘿一笑：“您有所不知，从瓜洲到淮安清口这一段运河，叫作湖漕。沿线有江都的邵伯湖，泰州的张良湖、壁社湖，再往北则有界首湖、祀光湖、宝应湖等。湖面宽阔，水道纵横，官家的巡检根本抓不过来。咱们不装货，只装人，吃水没那么深，可以从浅滩穿湖。走私盐的水路，两日之内准保能到淮安。”

&esp;&esp;他侃侃而谈，显然十分熟稔。于谦听了这话，觉得大为欣喜，可又隐隐觉得好像不该为这种违法之事高兴。朱瞻基却没想那么多，一拍巴掌：“你很好，很好！”

&esp;&esp;郑显悌半跪在地，双手抱拳：“我等被公子救得性命，免去逃户之苦，这是大恩情。船上人家，讲究有恩必报，金龙四大王才不会责罚。”

&esp;&esp;这个金龙四大王是漕河的河神，一抬出他的名号，谢三发和郑显伦也只好一起跪下感谢。朱瞻基连声说，不必不必，可脸上那点微微的得意遮掩不住。日后写入史册，又是一段君贤民忠的佳话。

&esp;&esp;看到此情此景，吴定缘在一旁轻哼了一声。他知道郑显悌这小子肯定觉察出点什么，所以才如此热情。不过，为了能尽早离开，这点小心思便由他去吧。

&esp;&esp;说到小心思，吴定缘朝搁浅的舢板上瞥了一眼。只见苏荆溪守在郭纯之的尸身旁边，一言不发。他踱步过去，站到船边，道：“要我帮你把尸体抬下来吗？”

&esp;&esp;“不必了，留在舢板上好了。出发前我会请人给郭家捎个信，让他们来收殓。”苏荆溪淡淡道。

&esp;&esp;“你一点都不难过？”

&esp;&esp;苏荆溪促狭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刚才还嫌于谦多管闲事，怎么自己也这样？茶水凉暖各人知。你到处打听别人的心事，到底有什么居心？”

&esp;&esp;这是在宗伯巷前，吴定缘顶苏荆溪的原话，现在被她一字不改地扔回来了。吴定缘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跟这女人交谈从来没占过上风。

&esp;&esp;两个人就这么站在水边，久久不语。一阵夜风悄然吹过，薄薄的云霭就此散去。邗江上空，一条壮阔的银河显露出峥嵘。无数星斗高悬夜空，熠熠生辉，那光芒如佛法压严圆融，如道经精微纯澈，汇聚成一种让人坦诚的莫名氛围，笼罩在大地之上。

&esp;&esp;吴定缘仰望着星空，忽然开口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说我藏的心事不能靠喝酒来解决，举杯浇愁不能愁……”

&esp;&esp;“是举杯消愁愁更愁，李太白的。”苏荆溪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边笑边去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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