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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寻微长眉微蹙,眼神疑惑又无辜,“穆哥哥在说什么呢?”
“叫我穆知深。”穆知深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卷,在谢寻微面前铺开,上面都是人名,密密麻麻写了一面。穆知深看着那张纸说:“十二年前穆家堡凶变,穆家迁宅之后,阖府采用光明灯照明。一个月前,山阴楚氏驻浔州管事楚约来宅中拜谒,光明灯下,他没有影子。”
谢寻微微笑不改,“哦?鬼怪混入仙门了?”
“此鬼举止如常,不杀人,不嗜血,和一般鬼怪很不一样。我发现仙门中有鬼怪藏匿,并未声张,暗中调查。查得鬼怪凡十四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曾经造访过寒山道场。不仅如此,我翻阅江左仙门过去一年的死亡记录,曾留宿于寒山道场者,或暴毙,或死于杀鬼战役,或患恶疾而亡,总而言之,十不存一。如果我猜得没错,为你办事的鬼怪数目有限,你不能同时让所有‘人’存活,只能定期让一些人‘死去’。”穆知深顿了顿,最后问,“不要和我说谎,谢寻微,你同鬼怪交换了什么,对么?”
被揭穿真相,谢寻微并不慌张,笑意依旧融融。他歪头看穆知深,“如果我说对呢?”
穆知深抬起眼,目光一下变得冷厉而肃杀。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谢寻微款款站起身,踱步到轩窗边。外面的雪光透过蠡壳窗,蒙蒙的,带一点眩目的珠光。映照在谢寻微半边脸上,他朦胧的轮廓美丽又哀伤。他凄凉道:“难道寒山道场就不是火炉?难道在那些男人身边调笑弄琴就不是灭亡之路?我阿父乃谢氏主君,我阿母乃喻门贵女,大宗师授我经义,师尊教我术法。而今我连任人践踏的尘泥都不如,你让我如何不恨?我不求哥哥垂怜,哥哥高义,不如拔出你的刀,将寻微的性命了结于此。”
他闭上眼,晶莹的泪滴无声滑落细瓷般的脸颊,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一颗珍珠碎裂。
美人落泪,如海棠着雨。
没有人不会为这一幕动容。
除了穆知深。
他淡淡道:“放下你的针,你胜不过我。”
一枚银针悬停在他的脑后,距离他脑后的强间穴只有一寸之差。
谢寻微敛了笑意,方才的悲伤神色如金漆一样寸寸剥离。
“穆哥哥真是个棘手的人物。”
“再说一遍,不要叫我哥哥,我和你不熟。”穆知深面无表情。
“可是有一点你说错了。”谢寻微不动如山,脚下的影子却在膨胀、长大,罩住整面墙壁,到达屋顶。他身后的影子犹如一头凶兽,蹲踞着,虎视眈眈。他温声道:“孰胜孰负,尚未可知。”
穆知深望着那影子,问:“拘鬼召灵术?你从何学来?”
“与你无关。”谢寻微并没有回答,只是露出头疼的神色,“在寒山道场打起来,暴露了我的鬼侍,应付那些仙门的渣滓很是麻烦。所以穆郎君,我建议你在我的银针下安详离去。”他笑得温柔如水,“莫怕,不疼。”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谢寻微的笑容温和又残酷,那点着唇脂的嫣红嘴角仿佛沾染着艳丽的鲜血。然而穆知深始终是淡淡的模样,他的眼睛是安静的灰,深沉,又纯粹,似乎再凶恶的鬼怪也无法撼动他的平静。
半晌之后,他垂下眼眸,道:“你很强,比我想象中更强。但你太年轻了,谢寻微,我可以发现你是凶手,别人也可以发现。你太急切,杀人可以一针毙命,可是杀了他们救不出你的师尊。”
谢寻微眯起眼,“你如何知道……”
“那天夜晚围剿抱尘山,是我把你从百里决明身边拉走的。”穆知深说,“所有人都跑过去剖他的六瓣莲心,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你的样子,又痛苦,又哀伤,又愤怒,恨不得杀光所有人。所以我把你拉走了,如果他们看到你的表情,就会知道你和百里决明才是一伙的,百里决明才是你的亲人。”
谢寻微沉默了,他凝眸看向眼前这个男人。对于穆知深,他知道的不多,他听别人说这个男人我行我素,独来独往。很多人惧怕他,甚至包括一些仙门的长辈。他行事没有顾虑,人们害怕这种没有牵挂的人,因为这种人通常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对他印象最深的那次就是四年前他对着自己拔刀,他揭穿了仙门那些渣滓丑恶的嘴脸,警告谢寻微他即将面临的悲剧。然而谢寻微心中并没有感激,多年的苦痛让他心如铁石。即便这个男人曾经帮助过他,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将银针刺入他的头颅。
穆知深继续道:“在今后一年内,我会逐步清理掉这些人,没有人会发现你是背后的罪魁祸首。”
“为什么要帮我?”谢寻微问。
穆知深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帮你,就像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人总是要和至亲挚爱生死相离。我小时候总是觉得,所有东西生来就在那里,天空永远在头顶上,花瓶永远不会褪色。父亲、母亲、妹妹,我们大家会永远在一起。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一切都会从光退到黑暗里,去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谢寻微静静的听着,没有说话。
无尽的雪花在屋子外面飞舞,大风刮过屋顶,像许多大鸟拍着翅子飞过。他们两个人分明只有几面之缘,身上却蔓延着同样的悲哀。谢寻微小时候也这么想,他会永远奔跑在吴中簌簌飘落的银杏叶里,奔跑在那漫长的长廊,阿母和侍女在他身后追,喊他停下。后来他觉得师尊会一直陪着他,他们曾经靠在宽宽的大屋檐望着星星下许下诺言,要相伴到他八十岁。
可是一夕之间,所有都变了。原来生命会戛然而止,原来灾难会顷刻间降临。
这一刻谢寻微终于明白,他们是一样的人。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或许是因为兔死狐悲,这个叫穆知深的男人对他伸出了援手。
“死是什么感觉?像睡着一样么?他们一个人走在黑暗里,会不会孤单?谢寻微,你身边有这么多鬼魂,你知道答案么?”
“我不知道。”谢寻微冰冷地回答。他终于卸下了一切伪装,以真实的姿态面对这个不速之客,“穆知深,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你要带给我什么?”
穆知深捡起刀,站起来,是预备离开的姿势。
“明日你就可以离开寒山道场了。我用浔州铁器贩卖权为交换,让喻夫人许下诺言,不再利用你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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