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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道百里决明不发难,原来是没听懂那两个字儿。这厮六岁就死了,读的书实在不多。
喻夫人面如金纸,哆嗦着嘴唇,迟迟不敢说话。不止她,在场年龄稍大一点儿的,知道内情的人都浑身冒冷汗,个个筛糠似的打着摆子。原想着百里决明度化,再无人追究此事了,谁曾想这恶鬼又凭空出现!姜问难不停擦汗,绸帕几乎湿透。百里决明的脾气他们最清楚不过,最是桀骜最是骄狂,他若怒发冲冠,必定伏尸千万,血流万里。
喻夫人颤抖着道:“百里决明,你不要嚣张。你们害死阿秋,我岂会怕你!”
百里决明冷笑道:“你闺女好得很,人正在西难陀悟道,保不准出来就是剑神了。爷爷我再问一遍,你刚刚说的话儿到底什么意思?寻微为何要自尽?你今天不说清楚,爷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二妹当真没事儿么?”喻凫春抽噎着问。
“废话,只是你今生恐怕无缘得见了。”百里决明拽过他的衣领,“小胖子,你老娘刚刚说的话什么意思?”
喻凫春茫然摇头。
百里决明越发焦躁,座中人一个个跟哑巴了似的。他又不敢直接问寻微,这小子哭得倒不过气儿来,满脸泪痕,眼眶通红。听着像是寻微在喻家待的那八年间发生的事儿,百里决明从前只道喻家待他轻慢,定然不曾好好照料,现如今一听,必定有别的隐情,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瞒是瞒不住了。姜问难起身,恭恭敬敬跪在百里决明跟前,“姜氏没护好小郎君,求老祖宗责罚。八年前,老祖宗蒙难,被百家封印于十八狱。喻袁二家觊觎小郎君是先天纯阴之体,又苦于老祖宗的恶鬼血诅,竟丧心病狂,往小郎君体内渡牛毛针,致使小郎君至今痼疾缠身。”
百里决明心神俱震,原来寻微的针疾是这么来的。
“是是是!”有人连滚带爬过来,扑通一声跪在百里决明脚下,“喻夫人和袁伯卿狼狈为奸,让小郎君前去姑苏城外寒山道场养病。面儿上是养病,其实只是个幌子。喻夫人发出请帖,广邀百家掌事,入小郎君幕下赏乐吃酒。每个去寒山道场的,都得予喻家生意上的方便。出价最高者,便可……”
这一字一句,听在耳朵里恍若针扎似的,百里决明的心都要滴出血来。寻微已不再哭了,靠在他肩头,满脸漠然,仿佛是在听别人的事儿一般。百里决明攥紧拳头,心中压抑的怒火几欲喷涌而出。他知道世家关起门来的那些勾当,妓女娈童,浊风四起,他只是没想到寻微也曾经身陷其中。“赏乐吃酒”,轻飘飘四个字,藏了多少沉重与不堪的往事,那几年寻微如何度过?
百里决明咬着牙,问:“便可什么?”
那人叩头道:“便可与小郎君共枕一夜!”
百里决明的心仿佛都要被掐碎了,他不可置信望着怀里的人,喃喃唤:“寻微……”
寻微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肩,轻轻道:“寻微将血淋淋的伤疤揭给师尊看,只求师尊怜惜。”
多么狠一个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百里决明终于痛苦地意识到,他的寻微是在何等艰苦的岁月里长到如今。
喻凫春僵着身子,缓慢地回望他的母亲。他哑声问:“娘,他说的是真的么?”
那人哭泣道:“老祖宗饶命。此事都是喻袁二家主使,实在同我等没有干系。早先去过寒山道场的,近几年都不明不白死了。料想……”他偷偷看了眼谢寻微,“料想是小郎君自己料理了。冤有头,债有主,还请老祖宗放我等一条生路。”
他深知百里决明业火放起来方圆百里都要完蛋,就算现在开始撒丫子狂奔都没用。
座中人统统跪倒在地,一片凄风苦雨,“求老祖宗息怒。”
袁伯卿的妻子也颤抖着跪下,不住扇自己耳刮子,哀声求饶:“袁氏已得惩戒,如今主君已然没个人样儿,上品弟子死伤殆尽,还请祖宗看在我这老妇年老体弱的份儿上,放过老妇!”
喻夫人扫视灵堂庭院,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地匍匐在尘埃里,深深埋着头脸,恨不得藏到地里头去。她哈哈大笑,满脸嘲讽,“你们这些人真是枉为世族!昔年喻袁势强,我们联合四家,尚有围剿百里决明的勇气。现在我们败落了,你们就只会在这恶鬼的脚下苟且求生。若你们的儿孙知道你们腆着脸求一个恶鬼放你们一命,该作何感想?”
她又抬头,直视百里决明的双眼,“要杀要剐,随你便。百里决明,你向来看不起江左仙门,旧日登你抱尘山的门庭,你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哪里来的垃圾。可是你看看你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他又是什么好东西?山阴楚挚善是欺侮过他,楚家老老少少又何辜受此牵连?你徒弟灭楚家满门,连猫猫狗狗都不放过。天都山大比,他纠结鬼怪屠戮仙门,又有多少好儿郎命丧他手?我自认不是好人,谢寻微和我又有何分别!”
百里决明恨不得将这老妖婆碎尸万段,他咬牙切齿道:“闭嘴。你可知,今日就算我将你儿子碾碎在你面前,谁又敢奈我何!?”
喻夫人登时噤了声,半晌才颤声道:“阿春无辜,你……”
“十四岁的寻微又何尝不无辜!”百里决明几乎把要牙齿咬碎。
他回过脸,抬手拭去谢寻微脸上的泪痕。八年困苦灾厄,八年孤身独行,他不在的那段岁月里,寻微从一个天真懵懂的小孩儿长成心里埋着枯霜的儿郎。寻微少时那般可爱,他成为如今的模样,是他的过错么?他先天纯阴,每一世都不得善终,是他的过错么?他六岁阖家灭门,孤零零来到抱尘山上,是他的过错么?百里决明的心好像要掐碎了,世上所有人都能唾弃谢寻微,独他不能。
百里决明深深看着他,哑声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寻微自幼丧父,我就是他的父亲。寻微六岁拜入我的门下,我是他的亲师。他滥杀无辜,草菅人命,是我教养不力,才令他德行有亏。他蒙难八年,饱经艰险,是我护持不周,才令他磕磕绊绊长到如今。”
谢寻微怔怔然,“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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