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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淅淅沥沥,泥土在脚下湿黏黏的,青草的味道从里头渗出来。山沟沟里,路上没人,偶尔看得见几条耷拉着耳朵的土狗。幸好没人,要不然得吓死。谢岑关看着水坑里的倒影,自己满身都是血,右手小臂郎郎当当,一甩一甩的。
黄泉鬼国真不是人去的地儿,他想,不知道百里决明那个傻子逃出来没有。
他到了山腰,吃力地画出一个符咒。面前的空气里泛起涟漪,他跨过无形的气墙,前方显露出一个小小的村落。他走不动了,往地上一趴,哀嚎道:“来辆牛车!你们老板回来了!”
有人看见他,立时回村告诉乡亲,不一会儿一群泥腿汉子推来牛车,上面放了稻草,几个人一头一脚小心翼翼将他搬上车板子。
“快、快!送应大夫那去!”
“哎哟,我的谢老板,您怎么又搞成这样?”
有人咂舌:“我看您这回得换具肉身了。”
牛车辘辘往村里驶去,土路泥泞,颠得谢岑关骨头架子疼。两边草屋子不断倒退,泥巴路上有脸色青白的娃娃们在追跑打闹,屋里听见外头咋咋呼呼的动静,一扇扇窗子被推开,露出里头或者长毛或者白脸的鬼怪,朝着他龇牙笑。
“谢老板回来啦!天太亮,我道行不够,不出来迎您啦!”
“没事,”天光亮得刺眼,谢岑关用完好的左手遮住眼,“记得交租子就成。”
这里是漓水村,天底下头一个人鬼共存的村落,鬼怪和他们的家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甚至同一张床榻睡觉。建立这个村落的灵感来自于黄泉鬼国,百里决明并没有看懂黄泉鬼国的壁画,那里面画的寨民不止有人,还有鬼怪,只不过玛桑人并没有区分他们。
这世上并非所有的鬼怪都饱含怨气,凶恶难当,在谢岑关的经验里,大部分的鬼怪执念都来自于亲缘挚爱的羁绊。仙门的人把这由羁绊而生的东西笼统地称作执念,仿佛那是无比虚妄无谓的东西。谢岑关更喜欢叫它“心愿”,当鬼魂完成心愿,就会自行消散。他给这些鬼怪落脚之处,帮助它们逃离仙门的追杀。
牛车停了,村民用门板把他抬进应大夫的庭院。应大夫不治人,专治尸。四壁都是阴沉木多宝橱,拉开屉子,里头摆着泡在琉璃瓶里的眼睛、耳朵、鼻子,更大的橱柜里放手和脚。有时候邻居来帮他打扫屋子,从花瓶里倒出长毛的人头。
谢岑关坐起来,挪到竹席上去,把右手搁在小案上。
一个中年男人抖开麻布,里头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刀片,还有小铁钉。他盯着谢岑关的手臂叹了口气,道:“要不干脆换个肉身吧?最近拉来一批货,紧着你挑。”
“不要。”谢岑关不乐意,“好不容易寻摸到这么一个长得姑且能看得过眼的,我才不换。让我变丑,不如封印我。”
“死都死了,还讲究什么相貌?”应大夫横了他一眼,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割开他的小臂,一点一点地挑出碎骨。
“我走到了第三座老寨,无法再深入了。鬼母的欢喜分身太厉害,我对付不了。鬼魂太多了,全在她的身体里,哭声吵得我脑门子疼。”谢岑关揉了揉眉心,“另外,我在鬼国遇见了百里决明。我们猜得没错,那个身怀先天火法的秦秋明就是他,不知道他怎么瞒过仙门的耳目从十八狱封印脱逃。总而言之,他现在是自由之身。”
百里决明的大名如雷贯耳,所有有点儿道行的鬼怪都知道,八年前仙门围剿抱尘山,将他封进了十八狱。彼时大家才恍然大悟,无渡大宗师的师弟竟是个恶煞,他假扮活人耀武扬威,骗了仙门整整五十年。
先前秦秋明还没有进入他们的视野,直到他拐走谢寻微的事情传得满城风雨。谢岑关亲自去姑苏确认此人的身份,然而隔得太远,一直无法确定,直到黄泉鬼国的近距离接触。
应大夫沉吟着,“他是现世最强的鬼怪,我们应该吸纳他,让他成为我们的一员。有他的火法,我们在与仙门的对抗中不至于如此被动。”
谢岑关摇摇头,笑道:“你不了解他。百里决明看似邪佞,实则最是正直,断不会与我们同道。”
应不识从橱柜里取出一截白骨,比了比谢岑关的手臂,拨开他的皮肉安了进去。
“我的道行有限,”他说,“我的鬼域‘明净台’除了掩人耳目,遮住我们的村落,没有旁的作用。这个地方需要你的庇护,你要么为自己寻找一个帮手,要么不要再深入鬼国那般危险的地方。”他苦口婆心,“老谢,走得太远,就回不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谢岑关嬉皮笑脸,“我每次不都好端端回来了么?”
这厮看起来笑模笑样好说话,实则是脾气最倔的。应不识劝不动他,取针线缝起他的皮肉,顺便换了个话头,“早先百里决明被封印的时候,恰逢你被鬼母拉回鬼国,困在里头三年,便任由你那娃娃留在喻家。现在你有闲暇,仍是不把他接回来么?不是我说,自己的娃娃得自己养,你好歹让他叫你一声爹。”
谢岑关往椅背上一靠,仰着脖儿长长叹了口气。
“老应,你听过势利眼母亲棒打鸳鸯的故事没有?”
应不识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这个,摇头说没有。
“故事很俗套,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美貌的女郎,爱上了同村一个穷儿郎。他们俩两情相悦,互许终生。可是女郎的母亲不同意这门亲事,她把女儿许给镇上七十三岁的老府君。她把女郎关起来,准备抬进那高门大户做续弦。
女郎哭着问母亲为什么这么狠心?母亲对她说,女儿啊,你去了那穷小子的家,清早砍柴洗衣,夜晚做饭铺床,你白嫩的手会变得粗糙,你光滑的脸蛋会变得苍老。你去了老府君的家,用银脸盆洗脚,用金脸盆洗脸,喝千里湖莼菜做的羹,吃武昌鳊鱼做的脯。
女郎不懂啊,还是哇哇地哭。府君年老,或许她今日进门,明天就要守寡。母亲说女儿啊女儿,你不要哭泣。当他死去,他的宅邸是你的,他的田地是你的,他的仆人是你的。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应不识沉默地听着,忽然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
“老应,你我都知道,百里决明是现世最强的鬼怪,他的师兄是享寿五百年的大宗师,他是抱尘山最后一个长老,先天火法的唯一传人。我就是那个势利眼的母亲,我把我的孩子嫁给家大业大的老府君。百里决明会保护寻微,让他不惧恶鬼的窥伺,仙门的欺侮。如果有一天百里决明真的死去,那么抱尘山的传承是寻微的,首屈一指的火法绝技是寻微的,”谢岑关嗓音平淡,却字字清晰,“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寻微的。”
这时,窗屉子外面响起一叠脚步声,他的小鬼头在外头细声喊:“老板,山下有鬼寻你。”
应不识推开窗棂,小鬼头个子矮,扒拉着窗屉子踮起脚,露出一张青白的脸蛋来。
谢岑关托着下巴考量,“我最近没惹什么事儿,应该不是仇家吧?”
“是三个鬼哥哥,经姑苏下处的王八头儿引荐来的,带着好多车货呢。”小鬼嘬着手指头说,“说要谈一桩大生意,让他们上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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