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凿井人(第1页)

凿井人

太阳下来了,湿气还挂着。半边天不敞亮,一脉狡黠的柔光。当你去揉它,它就跑了,像只把角撞碎疼到泥沟里去的绵羊。

斯卡蒂躺在绵羊的肚皮上,被长奔的斜阳馀光吸引,眼皮一点一点耷拉下来,重影变得狭长。她的手指挂在草枝上,浅浅地磨着,像是拈了一根羽毛,不舍得放开。这个村子旁草很旺,羊很少,冬天下雪时候会积很重很厚的一层,所以便像是所有羊的影子都覆盖了冬天,一个都没有落下。

而现在是秋季,时间在这里过得很慢。她像是倦怠了,头发和长毛缠在一起,温热的抚在她没有疤痕的脸颊上。斯卡蒂感受到跳动,一会是左边,一会是右边。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怎麽都水土不服。虽然气候很舒适,村民相处也很和蔼,可心脏总是会悄悄偏移,就像斗转了的星盘,或者悬挂而流淌的鹅软石的尖脑袋。斯卡蒂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布置好自己的小屋,养了两盆花,用石灰和鲑鱼的骨头作支架,一个放在左边,一个放在右边;中间是她那只很长的刀。真的很长,比她还高呢。

後来一切就慢慢好了起来。刀刃随着土壤的升高而下沉,像是船桨泡进了水中,但不会变软。斯卡蒂能感受到刀刃和她一样,陷入奶油似得绵羊似得日子中,从此乐不思蜀了。

在来到村落之前,斯卡蒂是在海上漂泊的。她偶尔觉得自己是一条鱼,头发绵软柔长,让这里的女孩子羡慕得不得了。身体也很灵活,比水手和船长还要会掌舵丶精准地识别诡秘的天气。她总能遇到晴天,舒适地在水面上跳舞的日子;又偶尔,她认为自己是一座岛屿,尖尖的帽檐很少被暴雨或狂风席卷而去,游泳时候她喜欢将脑袋斜靠在水波上,视野便定格,另一片大海由此颠倒她的思想,再复原,如此反复。天空时而降临群星,坠落或璀璨,如气候变换一样有着显着的规律。当你倾听时,那天空与大海混杂的声音会如飞鸟一样蹁跹着在你的脑海着陆,羽毛是蓝黑色,就和暴风雨来临前最遥远的天际渲染的颜色相同。那时候,斯卡蒂也会轻轻哼唱起来。她会一点古吉他,也会风琴。她曾走上过长长的台阶,那是大海之内干涸了的遗迹:石像高高如月,骨相似钟,叩响另一个遥远的冰河时代。

斯卡蒂快要睡着,眼睑下垂,嘴唇微肿。水在她的掌心留下痕迹,是指纹;水在她的额头留下痕迹,是光晕;水在她的齿间也留下痕迹,斯卡蒂在梦中就能尝到大海的味道。远在大陆憩息的子嗣听到遥远的呼唤,如钟声,如钟声,那稠远徘徊的孤单的影子,一只漫长的灵魂。

她在呼唤里缓慢地伸出手丶仰起头,光从她的瞳孔中流淌出,是奶酪,层叠的纹理丛生,酷似大陆上呼吸的鲸鱼,吐出一连串的白雾。白色的。白色的。斯卡蒂拒绝道:很抱歉,我想要待在这里。

她在大陆停泊。

还有很多时候,比如没有在草堆上如麦秆一般舒展神经丶放松自我的时刻,斯卡蒂也会想要做点别的事。她经常思考一些东西。有人曾对她说,斯卡蒂你总是不该思考的思考太多,该思考时却盲目,你不是风暴里的鸟啊。她的确不是鸟,可尽管斯卡蒂远离海洋良久,也仍记得风暴的味道:鼻子唤起埋在心脏深处的记忆,像是猫咪刨开它玩耍很久的毛线团。斯卡蒂只要嗅嗅,就可以知道下周是晴是雨。她帮助村子躲过了两次灾害,洪涝抑制在上岸,月亮无法太猖狂;但也的确,她就算知道风暴来了,也没办法抵挡它了。银发女人的脸颊常年浸润在海水里,一个季度一个季度地析出白色的盐,偶尔她吞咽下去,偶尔她将这些扫去,如拂去肩上厚厚的雪。两者消融了,春天就来了。

上周她做了一只刨冰机。只要放入预先想好的食材,再按下按钮,锋利如冰石的刀片就会切割和磨碎容器内里的无论何物,干净又利落。而空气丶汁水,以及美丽的反射光线和叫做尘埃的晶状体,它们会重新融化,又重新凝固。

这个好像时光机呀。幽灵鲨说,她旁观着斯卡蒂吃下第一杯,舌头配合地微微发冷,好似颤抖的石锥。

斯卡蒂想了想,说:是。冰沙在她的手心里一点一点软塌,幽灵鲨说酒馆里的啤酒,泡沫会很虚浮,还有一种叫鸮的鸟类也是如此膨胀,蜷缩了成为这样一株巨大的蒲公英。所以幽灵鲨和斯卡蒂是很合得来的,她们总是想到一样奇怪的东西,不该思考的东西。

她很快吞下它们。种子就在斯卡蒂的胃中扎根。

夜晚似冰块,切分气泡和水雾。斯卡蒂已经半只脚踏入梦境,却突然想到不能就此睡去,不能错过星星的声音。

但星星尚且不是大海,大海会随时浮动丶在她的血液里丶骨骼里丶脆弱的视网膜和卑鄙的舌腔中起起伏伏,留恋不去;而星星一直都很安静,只有你升高,再升高,像诺亚托举方舟那样托举自己,才可以听到它们破碎的声音,像玻璃。

这个私人的念头使斯卡蒂跌落了,她不是拉特兰人,没有翅膀,不是哥伦比亚人,没有浪漫和自由为生的基调。但她的脚印很快如絮状层雨吹向四周。

斯卡蒂总像一阵风,而风吐露出她最深的秘密:一个月前,她凿了一口井。

黏土丶水痕。刀,还有手指上的糙纹。一面干燥,一面湿润。

斯卡蒂来到卷卷草籽的背面。好像成为了一个宇航员,在登月时小心翼翼地擡腿。不在意的碎屑卷向她,斯卡蒂坐下,背部紧贴岩石。青苔拨弄她的脖颈,冰冷的水珠从下颚滑落到手腕。精瘦的肌肉象征健康和美丽。

她在心里倒数。

啪嗒。啪嗒。啪嗒。

那就是星星坠落的声音。

井深处传来星星的声音。这是一个巨大的开口,黑色,但是潜伏着浪涛。井凿起泥和河床,通达不知何等亮度的地心,也因此越过银河,翻折找到归宿。天和地本身便是相连的:很久以前,直到现在,并且延续至未来。斯卡蒂在一个月前凿了这口井,用以捕捉死去的星辰的尸体。她很快在这些伴奏里睡了过去,梦里是一双手,正折叠数不清的纸张。那些干燥的纤维不断地摩挲皮肤,很快就让手指如海绵般肿胀。斯卡蒂想到水母,这种生物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水分,只有一层布满了神经和受体的膜充当凝固剂,好比放久了的豆浆会长出那层月亮的皮。

她飞快地折叠纸张,左,右,左,右,划痕构成号角。仍如秃鹫般盘旋在脑海里的航海音符飞快地打着拍子,拖着行李箱那咕噜咕噜的轮子奔跑,和她所有站在街头或悬在长杆丶再者踮脚浮在波纹上时唱出的音调重合在一起,轻轻地按下。有如一个握手,十指交叉——两指交叠。

一艘愚人船放生在黑色和蓝色为基调的世界里,不断地吐出泡沫,好像吐出原为人类的胃酸和噩梦的馀音。

当。

井正吐息。烟和圆圈逐渐远去,幽灵和死亡为此献舞。斯卡蒂惊醒。

有液体顺着她的眼角边落下,好似月食。模糊地睁眼,她的同伴,她的挚友,名为幽灵鲨的[她]正凝视着她,红色的眼睛好似圆圆的月亮。有这种颜色的月亮——在海上。然後这些都会很快地被雨和风吞掉。她的手指被对方钳制,指甲油已经褪去,露出很嫩的肉色。喉咙里堵了一些细冰,仿佛她的尾鳍被轻轻揪住了,斯卡蒂无法动弹。

幽灵鲨抚摸她醒来的面庞,比冰块更碎的语句缠绕在她柔顺的发梢上丶指缝中丶眼距间。斯卡蒂怀疑自己要被这些言语撑碎:搅匀了的雨滴掺杂盐分,雪融化在左肩。

她回想起更以前的事,航海要叙写日志,当天写当天烧,灰烬扑满整个舱室。出航前会砸碎一瓶红酒,斯卡蒂还记得那个英文名,花体字是金色,而背景又是白色,液体在黑暗中却是琥珀色。幽灵鲨和她喝酒,都很安静。两人座位边,徘徊的是心跳丶步履和泡沫的重生与死去。幽灵鲨对她说过她的来历。幽灵鲨降生于一节列车上,滚滚车轮远去,免去哭啼。从此她的身份是流浪的,是无处不在的。幽灵鲨说,也因此,她可以自由地在简历上写:来自月亮。她的主。她的父。她的信仰和小小的心愿,一份寄托。幽灵鲨很喜欢月亮,喝酒时候还是洗脸时候,她都会把月亮拢进手心里,但因为她和它太遥远,暴躁时候便会溅起很多水珠。幽灵鲨不止一次投海自尽。斯卡蒂把对方捞上来,同样不止一次,然後再将她扔到喷泉中,花朵绽开。安慰对方时衣物很少是干燥的。後来斯卡蒂还特地编了一首歌,酒吧里的各位都很喜欢,只是幽灵鲨不说“喜欢”。她只用红色的丶漂亮到朦胧的眸子看着她。斯卡蒂又想喝酒了。

但现在不行。

断断续续地,斯卡蒂唱起来。她用眼睛,用指尖,用传达的温度和接触的厚感,唱起很久以前的言语。月相更替改变,朝夕不明,而她也需更替改变名为幽灵鲨的躯体,名为幽灵鲨的灵魂。

你看见雪了吗?她无声地问。她们曾经在雪里游泳,如进入海中。寒冷丶冻伤丶严霜,除此之外是一支舞,一个吻,一句告白。她吞下这些,有如吞下一碗冰沙。于是一切旋转丶往前推移。

——冬夜的急雪在午夜三点而下。

斯卡蒂终于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或许那叫做叹息。

幽灵鲨的眼神好似也为此凝固,却又飞速碎开——几秒钟?有如行星脱离轨道那般,她的手指划向斯卡蒂的肩。指甲用力,触摸至内里的骨骼,近乎无声地诉说完6.5频率的尾音。血液刹那涌出,如一盏支撑的灯。两人拥抱,像是星星坠落在井里,发出细密的丶脆弱又持续的潮声。

斯卡蒂被大海和同胞吞没,想到:

井是没法困住星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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