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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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第2页）

玛恩纳不可置否，喝完汤後的他不想再试验自己的牙齿。即便是他——不，他必定是不会忍受此物的。新加入的侠客很缓慢地擦拭自己的剑，擦到无可擦拭，便保持低头的姿势，将自己堪堪维持在热闹的包围圈边沿。擡头的动作在白天已重复太多，夜间，倾听脚下的东西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是吗？他问自己。

时间向後挪移，又相扣。他还问过，游侠的意义是什麽？

“意义与回答相同吗？”也曾这麽想。

但他没有回信。取信的时候，他会稍脱下铠甲，柔软的纸张贴近手腕。在堆得高的麦垛旁，村庄路口，森林萤火飘散的地方，阅读，然後毁掉。出行是与封闭的自我交流对比的过程，如此形成的记忆或许可以拿来包裹住合适的铠甲，以此更加坚不可摧。但也可能，在泡软後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会成为哪种人呢？

那段时间短暂，却流动，仿佛具象化了，是一张会跟着坐标转啊转，加载出更多数据的巧妙的地图。前面说了，玛恩纳几乎不需要看地图。更多是看天，判断天气，距离，云层……

而低头的习惯呢——

“请尊重你的剑。”他的长辈说，“你看，这样就能尊重你自己。剑和你是很相像的，玛恩纳。”

可能吧。无剑的骑士咳嗽着偏过头，平静无波的眼睛映出废墟和仓库。墙灰散落，有人曾在这里刻字，大概是小孩子写下的笑语。

“真的不坐下来吗？”他的旧旅伴笑着提议，伸出手想拍他的肩。

“我们还有什麽好谈的吗？”他说，“你说的说服不了的我，我也不想说服你。我很忙。”

“我倒一直看你坐在长椅上……听说不论给这些资本公司还是什麽委员会——哎呀，是不是有眼线？那我小声一点——打工都很烦，还不如我们赏金猎人呢。难道你不会疲惫得昏头大睡吗？等等，莫非这也属于骑士老爷的精神？”

“……托兰，”送了两趟文件的玛恩纳给自己倒水，看着旧人的倒影，冷酷说，“走出这个宅子。”

“不请自来非常抱歉，但一个人这样毫不留情地赶走他的旧友，是不是有那麽一点点点过分啦？”

“走出这个宅子，”玛恩纳没有擡头，等对方安静下来继续道，“左拐五百米，委员会驻点正在值班，你可以试着自投罗网；直走，三百米，再右拐进小巷，有家破酒吧，你可以喝到大醉。”

“喂！”托兰说，“我又不是不认识卡西米尔，还要你给我导游？”

“是吗？卡西米尔最强的赏金猎人。”玛恩纳擡头，“我还以为你对这里都生疏了呢。”

托兰应该抽抽嘴角，或者抽剑给这个人打一顿（虽然很可能打不过），但他只是盯着青年，说不上什麽滋味。到这个年纪，可能很难有什麽热烈的，不得不要表达与承认的东西了。哎呀，他宁愿想，这些是变得太深了，结果看不到太多，但实际是越来越浅。他知道的，面前的这位依旧贵重——按斤可以对标含金徽章——的青年自然，也必然知道。

青年的剑不在身边，那头金发没有变长，依旧是之前的模样——他看过很多次了。握起笔的那双手依旧磨着老茧，宅子一尘不染。所以。

是什麽叫醒了沉默呢？

金色。

托兰微微一笑。他看到那双眼睛，于是移开目光。

“你真的这麽认为吗？”他问。

“——不然？”

玛恩纳不愧是骑士家族的一员，曾经做游侠的果断感依旧贯彻——即便体现在拒绝上。拒绝，是的，赏金猎人没有産生遗憾，反而好似从这份金和熟悉里找到什麽——人老了会这麽喜欢回忆吗？还是说，他也想通过玛恩纳证明什麽？

从以前，托兰就以为玛恩纳是一支箭。并非骑士老爷手里的那把保管很好的银剑（是不是传家宝到现在赏金猎人都没有得到答案），不过依旧锋利丶笔直，但这支箭此刻却似乎不会射出了——弓弦沾满光，而尘埃也早早浮上来。但是，终究箭似光阴，终要一去的。故事里的雪原他们没有看到，但冬季，融化的水川流不息，会成为新的道路……而日晕每日都升起，不变的山顶就这样凝结。

光会自己凝聚起来。而填满这座宅子的了无生气，并不能只归于疲惫，也不算是什麽无所谓感——玛恩纳对一切知悉：他有斩断细网的本事，也会将麦穗捆好捆牢，不计前嫌地作为不计姓名的帮助者——他一直站在卡西米尔里，即便趁着年轻，被叫做“游侠”过。

青年一直站在卡西米尔里，看的很清楚。这点无法忽略……但就因为他太接近了……太清醒，托兰想，他的朋友，选择了自己的证明的方式。但正因为太过接近了，他的光也并没有熄灭过……这些都无法改变。即便放弃称号，放弃荣光，放弃所谓身外与本物，十多年的忍耐，等等等等，哈哈。

该说什麽呢？他想，他们都熟悉这已经无法接近的卡西米尔，所以没法讲啦。他自己都已经不记得在这儿晃悠几回了。

玛恩纳静静在客厅坐着，没有再催促他。水杯没有动，青年有些迟钝，今天没有风吗？

“你没发现吗？你的脸色很差……”赏金猎人像以往一样又对他调侃起来，不过即便用馀光也能发现，对方肤色比以前更黑了。这令夜不像是夜晚，似乎相撞的光点只是因为普通的距离，没有相差甚远。

“之前，哦，也不算是很久之前，或许你也忘了？”托兰说，“我差不多忘了。但我走那路边发现村庄已经没了一半……当然，还有一半根本没动过，可能马上，可能再也不。”

“我记得。”玛恩纳说。

“听说，那里真的挖出了我们没挖出的宝藏。”赏金猎人摸了摸自己的配刀，“而有的人为此又要去看看了。”

迟来的风送入屋内，客厅里仿佛没有人来过，玛恩纳眯了眯眼。

夜晚还是太亮了。

因为，玛恩纳……你太接近了，所以永远无法触碰，懂吗，就是这一点点，但是就漫长到不可相信。是的啦，不可相信。

但是还好，你还有剑。

“低头可以看见路。”——以及自己的影子。

垫在水杯下的黑白报纸毫无光泽。字句拥挤，不成全，油墨味干燥，骑士却梦到除此之外，无限伸展的纸张上还有最後拥有的浏览的部分。他看见了太多卡西米尔。明亮的丶昏暗的丶古老的丶现代的丶过去的丶流浪的丶不曾来到的。

醒来时，雨落下来了。而有句话是：光线如水。它们如此涌没上来，没有泡沫地丶轻柔地泛滥，涌向狭长的门外，窗框，以及信箱内。

被雨淋湿的报纸弯折，褶皱细细地陷进去，很随便地拒绝了任何人再展开它的机会。

被细细刻印的字迹模糊，晕染，潮湿，遍布皱纹，仿佛已经老去。但它静静地等待着。有一个人即将起身，将它拿出，扔进垃圾箱前浏览丶剪下，或又重新寄送。

“临光”，信件里这样写，“不再订阅。”但青年想了一会，还是把信撕掉了。

他关上门，轻轻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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