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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生在其中也尤为特别,普通的地方学子需经乡贡、由县令推荐参加州府试,通过后才能参加解试,来京赴考,参加省试,也就是今年的春闱。
但国子监生因为天子门生的优待,只要通过府试,便能直接以国子监试“岁考”名次为准,绕过解试,直接参加春闱。
甚至如耿灏一般“三品”以上的高官子弟,即便在国子监的岁考中名落孙山,依旧能以父辈申报来的“恩荫”名额,下场春闱。
这也是辟雍书院以及其他私学学子看国子监学子不大顺眼的原因,他们比其他的学子多了不止一次科考的机会,而且还不用参加解试!
而耿灏在去年国子监岁考中便是倒数第二,险之又险就要落榜,到时他爹就得厚着脸皮替他向朝廷申报“恩荫”了,的确是有些丢脸。
哦对了,去年岁考倒数第一的是孟博远。
耿灏在屋子里激动得来回转悠,心想,幸亏有三五!他考前大致把那本书做了一遍,考的时候虽也觉着难,但好歹还有些思路,大多都写满了,没想到竟然真能考中!
就在他兀自激动时,外头的声浪也愈发大了。
邹博士回来了。他比耿鸡还要蓬头垢面,发如草窝,衣如咸菜,他亲自去贡院墙根下硬生生蹲守了三日,榜单一贴,他立即拿了随身携带的纸笔,当即便将纸抵在墙上飞也似的誊抄起来。
他整个人虽被挤得狼狈不堪,浑身也散发着馊臭的味道,但却红光满面,两眼放光!
他打驴直奔国子监后门夹巷,一把将自己誊抄的榜单贴在国子监的后门围墙上。贡院那边挤得水泄不通,许多学子正等得心焦,见邹博士竟抄了榜回来,立刻呼啦啦围拢上去。
邹博士也仰头看去,今年甲榜前三很出人意料,竟无一个出自国子监或辟雍书院,而是全被就读于江南西道江州府白鹿洞书院的金溪陆氏、临川王氏、南丰曾氏的弟子包揽了。
不过这也不算头一回了,前些年还有春闱前五名皆为江西人的奇观,怨不得近年来愈发有江南多才子、半壁在江西的说法出来了。
故而今日他只抄了“乙榜”里国子监的学子名次,抄得急,字迹也很潦草,但还是能在挤成一堆的名字里,看到不少丁字号学斋学子的名字。
卢昉甚至在乙榜第二十!
柳淮言是第三十六,这两人是他们丁字号学斋里名次最高的。但是,他门下三十几名学子,仅有十九人落榜,有一半都榜上有名!虽然名次大多都不高,但总归是考上了啊……
寒门也能出贵子,金榜题名!
邹博士望着望着,不由眼泪便出来了。
不枉费他与学生们一起辛苦熬了这么些日子,每日起早贪黑,不敢放松一刻,他的学生们几乎个个手指都磨得出血结痂最后起茧,手腕子吊得日日酸痛,第二日忍着疼贴了膏药也要继续写;深夜里书斋里也还是灯火通明,连夜里说梦话都在背书……值了!
这些孩子,没有甲舍学子那“恩荫”的退路,是全凭自己苦熬出来!
落泪的不止他。好些考中的丁字号学斋学子也已围了过来,他们找到自己名字,都来不及喜悦,喉头便先哽咽了。他们出身寒微,无财无势,无人看好,唯有先生不曾放弃。众人围着邹博士,又是哭又是笑。
邹博士挨个拍着他们的肩膀,自己也感慨万千地抹着泪,哑着嗓子催促道:“……先回家去,等会喜报都到家里了,都快家去吧。”
对啊!学子们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一茬呢,慌忙作揖辞别恩师,拔腿就往家跑。越跑都觉着身量越轻,忍不住要蹦起来似的。
邹博士望着他们,心里也喜悦,脸上又不禁扬起笑来。
角落里,独独落榜的十余个丁字号学生,捂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
邹博士听见了,敛了笑容走过去,将那些失利的学子一个个拉到身边来,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哭什么!此番虽未中第,但一次科场失意,焉能定终身得失?切莫要以一时之败而自弃。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如今都还年轻,下一回,先生陪你们再考一遭就是了!都给我擦干眼泪继续学,别怕!”
“先生……可我这三年可不是白费了吗!”
“白费什么!”邹博士摆手,目光如炬扫过众人,“你们读进肚里的书、吃过的苦头、磨砺出来的韧劲儿是不会背弃你的,今日所砺之志,异日必化鲲鹏之翼,何言徒劳?此乃天公试尔等心志也!”
那些落榜的少年怔怔望着邹博士,眼泪挂在腮边,目光凄切又茫然。邹博士心一软,挨个将他们拉到身边,温声道:“先生知晓你们已尽力了,你们也不必再怪自己。考完了,自责也无用,不如向前看。”
巷子里春风拂过,门口那棵老榆树长出的新叶簌簌轻响,筛下细碎的阳光。他领着这群垂头丧气的少年往外走,一行人脚步虽有些沉闷,但却渐渐坚定。
“现下都跟先生回家去歇歇。若担忧爹娘责骂,”邹博士顿了顿,拍了拍其中一个孩子的肩头,“一会儿先生换了衣裳,洗把脸,挨个陪你们回去分说。你们爹娘不知你们辛苦,但先生都看在眼里。”
邹博士领着人走了,这时,孟程林三人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三人的额头上都满是汗。贡院那边人已经围得墙铁桶似的,里三层外三层,他们仨根本挤不进去,白跑一趟,只好又忙跑回来,一来一回便晚了。
幸好,邹博士抄的榜已贴在墙上。三人挤到墙根下,仰着头,目光急切地在那些潦草的名字里搜寻。
林维明很快找到了自己,竟在耿灏前头没几个,五百多名。
风一阵阵吹动他额前汗湿的碎发,凉丝丝的,把林维明的心也吹得拔凉拔凉的。他想过自己名次不高,但没料到竟然能垫底!难道是有哪一科被判为“下等”或是“不入格”了吗?
此时科考三场考试:第一场策论,第二场帖经、墨义;第三场诗赋,每场均有“入格”与“不入格”之分,场场定“格”,场场排名。
最终总名次是依照三场合计的。如诗赋不合格者,若是其他两科名次靠前,便会有吊车尾勉强通过的状况。若是其他两科也不出众,便会直接落榜。
这只能等后续示榜贴出后才知晓了,因糊名法与誊录法的缘故,试卷从誊录完成起,所有学子的原始墨卷即被封存,考官与考生均无法接触,但之后会连日公示每场名次,被称为“示榜”,届时,对名次有疑问的学子便能得知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若看了示榜,还是认为评卷有误,还可向礼部或御史台申诉,由官家指派“覆试官”重新评阅,但仅限“明显错判”,且覆试时考生需重新答题,若是故意无理取闹的,也会被褫夺功名。
林维明倒没狂妄到觉得考官瞎了眼,只疑心是自己是不是诗赋又没写好。他之前写诗便是苦手,写得不好。正琢磨着,瞥见旁边的程书钧仰着头,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他心里一动,顺着程书钧的目光向上看去——
三甲之下,乙榜头名,亦是今年国子监与辟雍两学的魁首:
国子监丙字号,程书钧。
那三个字,好似蘸饱了金墨似的,亮晶晶的,自个便跳进林维明眼里了。他猛地回神,一把抱住了呆若木鸡的程书钧,比自己中了还欢喜,声音尖锐得都劈了叉:“程大!程大!第四!你是第四!能进殿试了!”
每年殿试名额只取甲榜三人、乙榜头三十名,一共三十三人参加。为彰显“皇恩浩荡”,也有殿试仅排名次、不黜落考生的规定。所以,春闱时分出的名次,并非最终名次了,要在官家眼皮子底下考完才能定乾坤。
虽说大多时候,春闱时的三甲便是日后的状元榜眼探花了,但也有例外。譬如当年的耿相,他便是先帝朝某一年的省试头名,但却在殿试中因被怀疑用典虚构而被降到第四。
虽然最后发现这是误会,有人找到了他卷子上的用典,他用的是《春秋》里一个极偏门的典故,但……你能说先帝知识浅薄不知道这个典故吗?
即便到嘴的状元郎飞了,也只能认栽。
所以在林维明心里,程书钧这名次,是有机会冲三甲的!说不定他殿试写得特别好,就被点为前三了呢!
林维明兴奋地跳到程书钧背上又喊又叫,仿佛自己明儿便要面见天子了似的。他替好友兴奋了一阵,又把着人的肩头闹腾了好一阵,才发觉往日最聒噪的孟博远竟一直没吭声,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
好像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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