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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洲君恼羞成怒,兼有些本能般的发怵。因此顶着锣鼓声,脸颊杀气腾腾地发热,脚下径直往前走。
连暮声这呆子也不会看他眼色,还温和地问:“什么时候开始学的戏?”
“瞧您说的,干我们这行的,哪个不是童子功?”
“不见得,”连暮声道,抓过他的手腕捏了一捏,“你就不是。”
梅洲君奇道:“您还会看相不成?”
“我看不清,但你的手会说话,”连暮声道,“你是个读书人。”
梅洲君心里咯噔一声,使了个巧劲把他挣开了。旋即把笑在脸上披挂起来,打趣道:“您是嫌我唱得火候不到?”
“抱歉,我问得不妥当。这一出戏看着不容易,你唱起来举重若轻,还有点文气,想必也是难得。”
梅洲君一听他夸个武丑文气,心里就乐了,道:“您有话就直说吧。”
连暮声沉吟片刻,问:“烫不烫?”
“油煎并火烧,你说烫不烫?”
“你要学成这出戏,也不容易。”
“什么容易不容易,”梅洲君偏一偏头,慢悠悠道,“大少爷是说怕烫么?生手学起来,确实容易烫得满嘴泡,火这种东西是蛇,尖牙利齿,有眼无珠,要的就是你哆嗦,你越怕越容易烧舌头。
要是过不去这一关,那就废了,一辈子都得被它追着咬。谁不爱惜舌头?没几个唱戏的乐意学这个。”
连暮声没追着问他为什么乐意,反而道:“疼不疼?”
外行人说起话来,一句更比一句痴,就连怜悯都是隔靴搔痒的,不论如何,意思却是到了。
梅洲君承他的情,也没再作弄他,扑哧一笑:“您也别小瞧我,敢唱这一出的,都有窍门,你得把它当成真的,就当嘴里吃的是热腾腾的烤鸡,嚼一口骨头,啜一嘴油脂,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连暮声没说话,静静看着他。
没了镜片的阻隔,这双眼睛深邃得像井,在月底下反光。
这下可就演砸了。
人脸上的五官无非是拿肉挤捏出来的,不够精细,喜怒哀乐,只可共鸣,经不起细审。
这么一来,越是花团锦簇,越是不甘落下风,就越是容易显出败军之将般的凄然来。
明明他也没有输,更没有往别处想。但是连暮声就是很不识趣地拿目光钻他,仿佛他挂在脸上的不是笑,而是一道劈开的缝。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晚的话有些过分贪多了。
——都怪刚刚闪了舌头。
梅洲君皱一皱眉毛,偷偷把这不太老实的舌头衔住了,闷声往前走。
连公馆的院子深,梧桐树萧萧飒飒响个不停,底下凿了一口井,绕过去另一处角门了。
“等等。”连暮声道,突然伸手在他唇角按了一按,这一下他衔紧的舌头如小鱼般脱钩了,是个瞠目结舌的表情。
“嘴唇破皮了,你没发现?”
他还敢说!
梅洲君刚拿指头揉了一揉,猝不及防间,就被他拉到了井边,冤家路窄的月光不肯放过他,钢刀一般从井水中劈出来,他瞳仁一跳,又被精魅那样的水汽搂住了,连剧痛的眼泪都被吃了个精光。
这么一来,他跟连暮声的面孔,白得烟雨迷蒙,像盈亏变化的月相那样挨在井水里,明晃晃地翻波,谁也看不清谁。
直到井绳哗啦啦的响声,把水面撞碎了。
是一个木桶,很沉,颠了一颠,这才肯弹出来,里头都是橙红色的月亮,汁液饱满,在浅水里骨碌碌乱滚。
梅洲君一个劲儿地去捏酸痛的眼角,却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贴在唇角,在伤口上滚了一滚。
一股奇寒彻骨的橙子香。
“找不到冰,拿这个镇上一镇。”
梅洲君把橙子握住了,抵在唇上,笑吟吟道:“多谢大少爷的赏,就送到这儿吧,劳您大驾了,我们宝丰社的司机还在外头候着呢。”
他鬓发散乱,唇上胭脂狼藉,再和这阔少走在一处,难免落人口舌,连暮声知道他言外之意,颔首道:“路上当心。”
梅洲君大步向前,过角门时,脐橙好不容易剥开一角,那辆车已经等着了,车门黑洞洞地张开着,像是从一眼井里掉进了更深不见底的一眼。
没有月光,更没有橙子。
只有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猛地往里一扯。
迎面撞来的是一只盛满了水的铜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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