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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守中(第1页)

张辽身上那些旧伤,其实也并非都是在丁原麾下行程的。

因为在丁原之前还有一位并州刺史名叫张懿,张辽未及冠时便跟着他了,身上的许多伤也是那时打仗留下的。

但这样说还是不够准确,张辽说。

他对这个世界的记忆还没有清晰形成时,他的身上已经有了伤。

长城塌了,胡人就来了。

对曾经的陆悬鱼来说,她是很难想象长城有什么作用的,她所熟悉的战争是地空联合的□□战争,那些十几米高,用夯土或是石头砌起来的城墙在现代兵器面前不值一提。随便一个扛着火箭筒的非洲黑叔叔都能将那风吹雨淋的历史造物轰出一个大口子,那它能做些什么呢?

张辽从点了灯烛的案下变魔术一样拿出一壶酒,两只杯子,一边斟酒,一边讲起雁门长城的历史。

“最早是赵武灵王在雁门以夯土修起烽火台,抗击胡虏,后来秦帝征发民夫,重修长城,”他说,“秦虽残暴不仁,但边疆百姓亦受其恩惠久矣。”

烽火台有什么用?城墙又有什么用?张辽说,有高台,兵士就能远远地看到胡虏,就能示警;有高墙,就能挡住胡虏的脚步。

“能挡多少?”她好奇地问。

他倒满了酒,递给她,“胡虏不满千者,都只能在城下唉声叹气哪。”

不满千的胡虏,在上下数千年波澜壮阔的战争史中,不值一

提,可那就是雁门人最怕的敌人。

胡虏大多是不擅长与汉军作战的,他们也不愿与汉军作战,作战就要死人,可死光了人也不一定抢得到什么东西,那他们打这种仗有什么用呢?

他们只看汉地富庶,总想着跑过来抢一波就走而已。这些人又狡猾,又怯懦,又凶悍,还特别的贪婪。

如果没有烽火台预警,也没有长城的阻拦,让那些小股的胡虏冲进了雁门,他们是一定不会手下留情的。每一个村庄,每一间房屋,每一袋粮,一匹布,一口猪,还有每一个男女老幼,他们能带走的,都要带走,带不走的,就一把火烧了,一刀杀了,赶在汉军到来前,扬长而去。

汉军也许有一两个很出色的校尉,能带兵一路追杀过去,留下几个胡狗的头,替被他们屠戮的村庄报仇,但那又怎么样呢?

那些胡虏来时翻山越岭,去时分头逃跑,加倍小心,他们的人数原本就不多,而汉军需要出动十倍甚至百倍的数量去追杀他们。

在并州这样一座山连着一座山的地方,哪里找得到呢?

于是更多的匈奴人成功逃离了雁门,他们心满意足地回到部族里去,接受众人的欢呼与恭维,享用他们的战利品,并且热切地盘算着下一次南下劫掠的日子。

汉人是算不得人的,只是他们的猎物而已。但那些猎物也有情感,也能感受到恐惧、愤怒、痛苦,那些焚毁村庄的幸

存者,以及周围暂时没有被劫掠的村庄里的人,都日日夜夜被这种噩梦攥在手里,不得逃脱。

这就是没有长城的雁门,张辽说。

在漫长的岁月里,胡虏持之以恒,如雨水般冲刷着雁门长城,而朝廷已经渐渐疲于向边关继续送钱送粮,修缮长城了。

于是缺口自然而然地出现,胡人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长城之内。

他幼时起,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他出身并不寒素,祖上也曾出过名将,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自他记事时起,他家就住在一座残破的坞堡里。坞堡的墙是被层层修补过的,下雨洗刷时,夯土新旧对比尤其显眼——但显眼不过坞堡的大门,那扇厚重的木门上有数不清刀劈斧凿的伤痕,其中有几道刀印尤其深。

“我幼时甚至可以将手扣进木门被劈裂的缝隙里,一步步翻过那扇近二丈的大门。”他喝了一口酒,似乎觉得很好笑,他也确实笑了。

陆悬鱼没笑,她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生活。

张辽幼时起,常听的就是敲击焦斗的声音,父辈和仆人们粗重的脚步声,箭矢破开空气的尖锐声,受伤者的惨叫声,但比起这些,他记忆更加深刻的是人垂死时,胸腔与喉咙里发出的响动声。

有胡虏来时,妇人将稚童抱进屋内,男子出去抵御外敌,但那天胡虏尤其凶狠,甚至有几个人已经翻墙进了坞堡。

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这么来

的。”

那伤已经很浅,几乎看不出来,毕竟那支箭矢在射死了抱着他的人后,也没有余力再伤到他。

是个仆妇,他说。

年幼的张辽是没怎么伤心的,胡虏退走后,他看长辈们救治伤员,收拾尸体,似乎也不怎么伤心,哪怕那天他一个叔父死了,而他那个叔父还很年轻,二十岁都不到,叔祖母也只是沉默地为儿子清洗伤口,换上一身干净衣衫。

怎么会伤心呢?他们哪里还会伤心呢?如果这样的事是十年五载来这么一次,他们是可以嚎啕大哭,尽情宣泄悲伤的。可胡虏来得那么频繁!他们哪里顾得上伤心呢!

“若我守并州,”她说,“我必当出关破敌,杀得那般胡狗胆气尽丧,再不敢进犯才是。”

“每一任并州刺史皆作此想,”张辽说道,“可惜他们并无辞玉的本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他自斟自饮了一杯酒。

“他们不曾迎战?”

“他们迎战了,”他说,“我父,我几位叔父,也一同去了,待我再长大些,我也去了。”

“如何?”她问。

“张公殉国,我两位叔父也死于此役,”张辽说道,“我随温侯突出重围,却也身受重伤。”

他指了指自己胸前和腰腹的几处,“这几道伤就是那时留下的,高烧数日,水米未进,竟侥幸活了下来。”

他讲起年少时的这些事,灯火下的眉眼温和得几乎有些模糊,就像是在讲不相干之人身上

的事。

就像是一个文辞匮乏的武夫在讲一个不相干的人,在很久远以前发生过的事。

可是在匈奴人,鲜卑人,杂胡各部轮番劫掠雁门的间歇时,在上一场战斗结束之后,下一场战斗来临之前,他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

一千余年以后的孩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们每一个夜晚躺在枕头上,心里想的是明天的测试,是新来的同桌,是偷偷给手游再氪一单,又或者拉着几个兄弟一起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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