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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离开的时候,陈跛子在她怀里哭得那样凶,到今天,好似把那一切都忘记了。
他不恨爹娘兄嫂,她难道就恨他们吗?她只恨这个世道,恨命运让她如飘蓬般来去,半分不曾由得自己。
可若是要她原谅,她既然不恨又谈何原谅,她只想相安无事,如大嫂说得那样,一家人两扇门,原来连这都很难。
陈跛子还不知道他的脚本有机会好,他最开始就觉得再也好不了了,她一直不忍心告诉他,到今天就更不忍心了。
陈老娘这么一哭二闹三上吊,话里话外把自己摘了个干净,滴水不漏,陈跛子就把她和小妹的女儿带回来了,哪怕知道了,他会把她们赶走吗?答案是不会,陈跛子不会这么做的。
她叫陈老娘是娘,从被买回去做养媳的第一天就是真心认陈老娘做娘的,是陈老娘给了她娘,又把她的娘从她心头剜走。
她失去了两次娘,还要让陈跛子也失去两回娘吗?
陈跛子顶着那股来自何氏的压力,倒碗热水递给她:“秀容你喝点水,实在生气揍我两拳也好,别不说话。”
刚刚何氏明明坐在陈跛子的眼前,陈跛子却觉得眼前的何氏是具空壳,他连口水都不敢咽,生怕惊走她的魂魄,那样她再也不会回来。
何氏将扶着桌子的手紧紧地攥住才没倒下,但还是不小心摔了眼前的这个碗,四分五裂地碎在地上更是叫人心烦意乱。
从前,她何家不说富裕,也是十里八村里排得上号的殷实人家,过着能顿顿吃上白米饭配蒸鸡蛋的好日子,三天两头还能尝到些肉滋味。
父母健在,手足俱全,吃穿不愁,家里置了大片田地佃给族人耕种,她终日也只需跟着母亲学些家里活计,洗衣做饭织布绣花,可以说是无忧无虑。
直到家乡闹了蝗祸,逢此大难,何家家破人亡,她父母兄弟都是活活饿死。最后只剩年下仅十二岁的她,跟着同姓族亲逃灾流落至陈家,为了口吃食甘心被卖身给陈跛子做养媳。如今回头一数,竟已经有了二十余载春秋。
要是她何秀容的娘还在,何氏终是没撑住,无声之间泪如雨下。
何氏终还是妥协了,她无娘便罢了,而陈跛子,有娘似无娘。她一时间不晓得,该可怜陈跛子还是可怜自己。
何氏只对陈跛子道:“那年,大郎背着二郎,我背着板车拖着你和铺盖,一个瓦罐三只碗小半袋子粮,沿着河一直往外走,那是我逃荒来的路,最后又是我离开的路,多少血泪都流尽了。”
少年夫妻朝夕相伴二十余载,陈跛子立即懂了何氏的意思,他承诺道:“那年你为了养活我们,种田的时候流产在田里,我便说我这辈子苦死累死再也不叫你下田。那话算数,如今这话也定算数,不叫你受我老娘的委屈,你只管把她当陌生人。倘若你实在心里不舒服,我老娘没多少活头,生前死后,我都把你当我娘供着。”
这话一出,何氏叹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指着陈跛子要他闭上那张破嘴。
夫妻俩讲话的声音都刻意压着,但那碗碎的声音,薄薄的墙壁怎么也拦不住,陈年麦在外头急得跟无头苍蝇一样,不住地往里瞧。
自打他有记忆以来,就不知道什么祖父母,只以为都没了,哥也让他不要提,今日好端端天上掉下来个祖母,还把娘气得半死,没见过娘脸色那么青过。就是他终日摸鱼钓虾山里来水里去,娘的脸色都没那么难看过。
他又不傻,当然知道这里面有隐情,这个老东西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到底过去有些什么事生,他又半点不清楚,爹娘关起门来不让听,他也就只能在这里抓耳挠腮。
陈年麦想到这,直拿眼瞪那一老一小,小姑娘躲在陈老娘后头,害怕得很。陈老娘便拿眼瞪回去:“你这泼猴,收着点眼珠子,我是你奶奶。”
还没等吵起来,门就打开了。
秦香莲本坐在窗边看书,直到听见外面碗碎的动静,她看了眼襁褓中熟睡的孩子,忍着疼走出来,故也早从陈年麦口中得知了老妪的来历和身份。
此刻庭前六个人,站的站坐的坐,十二目高低错落相对,竟谁也没先开口,还是小姑娘腹中出饥饿的鼓鸣声打破了这局面,陈跛子硬挤出个笑:“大家先吃饭吧。”
桌上是何氏煮的粥,晚上不干活便不必吃饱,一锅粥就也熬得稀,好在在灶里放了许久,这会儿也还算粘稠,不至于清汤寡水。没有什么菜,就一碟子刚从缸里掏出来现切的酸菜,酸香扑鼻,看得人直冒口水。
至于香莲,单独是一份瓦罐粥,何氏现从灶碳里取出来的,滚烫冒着热气。里头炖着的是米和肉,粘稠非常,入口即化。
陈老娘拿眼一瞥,刚要张嘴,就被陈跛子那只坏脚在桌底下踢了一下,再一看老二,眼睛直抽抽。
老二媳妇呢,盯着碗,除了见面那一眼,后面再没正眼瞧过她。
陈老娘大叹:“孙媳妇金贵,老娘喝点水饱,不跟她抢。”
陈年麦不惯着这老太太:“这都是大嫂家的粮食,有你一口你就吃,不想吃别吃,我还没问,你到我们家干什么?”
早知道有这老太太,他就该去无尤观,说他爹没空过去,他去哪能把这老太太带回来,老祸害。
陈老娘还不知道自己在陈年麦那里,已经从老东西变成了老祸害。她本欲开口斥几句,陈跛子就先叫陈年麦住嘴,直按着她的手。
陈老娘就想起回来路上,陈跛子跟她讲的那番话。
“娘,那年我跛了从家里出来,脚还下不得地,心里头斧砍刀劈似的,做不出木匠活,秀容家里家外吃了无数苦,不瞒娘,我整个人是为秀容活下来的。今天再见到娘我是欢喜的,但秀容却未必,家去后,请娘不要欺负她和孩子们,老天非要让我做出个取舍的话,娘,只我跟你走。”
陈老娘再不敢做声,很快就将碗里的粥喝得震天响。
秦香莲本以为家里都是些好相处的正常人,除了那个陈世美,现在看来,有其奶必有其孙,这是隔代遗传。
血缘基因在这,如果春娘冬郎日后有这般苗头,她该如何教育?春娘冬郎在睡梦里,突然觉得屁股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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